【人文】甜蜜鐵支路 五分車王國的消失與重生

撰文/陳歆怡(經典雜誌撰述)
攝影/顏松柏(經典雜誌攝影)

風和日麗的初春早晨,雲林虎尾鎮的中山路,空氣裡瀰漫著一股甜甜的氣息,不遠處是冒著白煙的高聳煙囪,宣告糖廠正如火如荼地運轉中。

「嗚~嗚~」早上八點,首班運蔗小火車準時鳴笛而出,塗裝成亮黃色的火車頭掛著五十多節蔗箱車,鏗鏗鏘鏘地從糖廠側門邁入市街,旋即與一早通勤的車潮相逢,只見人車擠在平交道柵欄兩端,靜待這個老傢伙以時速二十公里的步伐前行,隨後柵欄升起,街道轟地一聲又落入繁忙。

小火車繼續悠晃,先是穿越狹長的泥土地舊巷,與嬉鬧的狗兒與曬衣服的阿婆打招呼,繼而穿過兩個無柵欄平交道,忽然跨過嘉南大圳濁幹線水道,駛入無邊無際的田野,優游穿梭的身影,讓人聯想到元宵節時高掛的祥龍。

糖鐵小火車常被稱為「五分車」,一般認為是因糖鐵軌距為七六二公釐,跑在糖鐵上的車廂,乍看其尺寸約只有一○六七公釐軌距的縱貫線車廂的一半,因此昔日被暱稱為「五分仔車」。


蔗田裡的捕獸術

為了一窺小火車如何到「集蔗場」裝載甘蔗,我們請雲林北港人、資深鐵道迷許乃懿帶路,在田間小路一會兒飆車抄捷徑、一會兒與五分車併行奔馳,好不容易才在幾處重要地點捕獲重要畫面。原來,從一九八○年代以來,採收甘蔗已捨棄人力而仰賴大型採收機,採收機邊採會邊將甘蔗砍切為數小段,再卸到卡車上,卡車再從蔗田開到與鐵軌相連、設有作業空間的集蔗場。火車則會事先卸下空的蔗箱車並巡迴至其他集蔗場,待卡車將甘蔗轉裝至蔗廂車,再將重車(裝滿甘蔗的車)一一加掛拖回糖廠,一趟列車來回約兩小時。

「看過『活』的糖鐵,會中毒,想一來再來!」帶著厚厚眼鏡、頭髮有些斑白的許乃懿,本業是醫生,他早在二十年前開始追糖鐵五分車,當年糖鐵路線還很多,但無時刻表也無參考地圖,小火車常隱匿在高大廣闊的甘蔗田中,「如何去接近、發掘、追蹤,成了一種需要鍛鍊的技能,好比追捕特殊獵物的狩獵術。」在他眼中,糖鐵親切、充滿人味,且融入鄉村日常,與制式化的縱貫線截然不同,像是駕駛火車與鐵道運作多靠人工,有平交道看守員一人管三個路口,得騎機車執勤,而在無人看守的郊外,列車長還會跳下車先一步跑到路口查看,當然,糖鐵多樣而復古的車型,也令人著迷。

隨著糖業式微,糖廠接連關門,糖鐵軌道也幾乎被拆除殆盡,如今,以本土甘蔗為原料製糖的糖廠,僅有虎尾及台南善化兩間,虎尾糖廠且仍保留十五公里的糖鐵幹線,部分以小火車、部分以貨車載運甘蔗原料。

甘蔗栽種分春植及秋植,前者的生長期為十二到十四個月,後者約十八個月;每年十二月初到隔年三月初,是甘蔗的採收期,由於採收的甘蔗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進行壓榨,否則糖分會流失,因此只要天氣適合採收,虎尾小火車一天大約出動四到六班次,另有半數原料採貨車運送,糖廠則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燃燒鍋爐,以進行壓榨、清淨、結晶到分蜜的製糖作業,一日壓榨的甘蔗量約三千一百公噸,可製成近三百噸的成品糖。

虎尾糖廠工廠電力股長鄭建家說,製糖技術百年來幾乎沒有改變,製糖過程還很符合現代的環保再生觀念——目前糖廠的百分之九十的電力,仍如同既往以蔗渣當燃料,採汽電共生方式發電,壓榨過程使用的水也會循環再利用,而結晶糖分離出來的糖蜜,早年還拿來製作酒精、健素糖,壓榨剩餘的濾泥也會回收做肥料。

台灣砂糖市場年需求量約五十萬噸,虎尾、善化貢獻了五噸,「糖與鹽必須保留基本的自製存量,是基於儲備糧食的國防理由,不能僅以成本效益來看。」鄭建家說。


糖業王國崛起

糖業對台灣經濟及社會影響深遠,四百年來的糖業史,蘊藏著台灣早期移民的辛勤拓墾、日治時期的南進野心,以及近代以農業扶植工業的政策。

十七世紀,荷蘭人發現台灣土地肥沃,且氣候適合甘蔗種植,從中國沿海引進製造白糖的技術,明鄭時期,為實行反清復明大業,寓兵於農,進一步引進新品種並改良製糖技術,到了清代,蔗糖已是重要出口商品,十九世紀末由南而北共有兩千所製糖中心「糖廍」,以牛轉動石車來榨蔗,以鍋鼎煎煮蔗汁,再以「糖漏法」萃取白糖,最後由「糖郊」負責銷往海外。

日治時期,日本由於砂糖入超嚴重,殖民政府將製糖列為殖產興業重點,獎勵私人財團建立新式工場與糖業鐵道,劃分各糖廠原料採取區域,並強制農民實行「稻米、甘蔗、雜糧」輪作,以確保原料供應與控制價格,奠定現代化製糖基礎,也建立台灣糖業的壟斷體制。從此,嘉南平原許多市鎮因糖廠而興,糖鐵以糖廠為核心向外輻射,幹線再岔出支線,如蜘蛛網般密布在田野。

值得探究的是,第一間新式糖廠不在蔗田大本營的嘉南平原而在今日高雄橋頭,即一九○一年三井集團興建的橋仔頭工廠。許乃懿解釋,這是由於興建糖廠及糖鐵必須仰賴縱貫線以輸入材料及設備,而縱貫線鐵路是從高雄、台北兩端漸次向中台灣修建,自一八九九年歷經九年才完工,因此,最靠近高雄的橋仔頭糖廠率先落成,此後各糖廠皆修築糖鐵與縱貫線相連,以便將成品運往高雄港裝船出口。

現年六十多歲的糖鐵資深司機廖繼盛說,甘蔗車限速二十至二十五公里,因為「火車頭只有十五噸重,卻要加掛總重約三百噸的列車,因此不容易緊急剎車,常常剎車至列車完全停止,已拖了幾十公尺距離。」而調度機關車、轉裝甘蔗、加掛列車等都是學問,需要老手花兩、三年傳承新手。

雖然小火車深入蔗田,但末稍仍有賴人力,尤其早期人工採收甘蔗時代,為了方便裝運,採收期會鋪設簡易軌道直通蔗田,蔗農以人力或獸力來推拉甘蔗車到集蔗場,再轉裝至運蔗火車,這些鐵軌用完即拆,非常機動。由於人力採收是將整根甘蔗切下,捆紮後的甘蔗橫排在四邊沒有柵欄的甘蔗車上,也才會出現偷抽甘蔗的畫面。

一般人或許不知,日治時期連台北(今萬華大理街)、新竹、苗栗都有糖廠,只是效益不高,一九四○年代即停產。而同屬熱帶、亞熱帶氣候的花蓮、台東也曾種蔗並建置糖廠,東部幹線沿著縱谷而行的台東到關山之間鐵軌,早期即用於運蔗並兼營客運,成品運至花蓮港出口。直到一九八二年,東部窄軌才終於拓寬與北迴鐵路接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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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尾糖廠服役中的德馬牌B型火車頭,以「賓士引擎」自豪,穿梭市街虎虎生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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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綿密糖鐵直通蔗田,農人以牛隻拉軌道上的甘蔗車至集蔗場。(圖片/George L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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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治時代蒸汽火車頭牽引著長串甘蔗車跨過下淡水溪(今高屏溪)橋,宛如水上蛟龍。(圖片/George L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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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化溪湖糖廠的五二四號汽油車,因鐵道迷包車活動,重現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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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歲的榮譽站長林海西,守護著脫胎成觀光五分車遊憩區的車站,送往迎來間看遍多少人情故事。 (攝影/劉子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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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糖福印刷廠師傅唐茂長,不時回來轉型成文創館的廠房協助保養機具。糖福業務包括印刷台糖內部刊物「蔗報」,內容以介紹蔗作技術、農政宣導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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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糖新營糖廠內有許多閒置廠辦,圖中的檢驗室彷彿時光凍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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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後我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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