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來,幾乎每個晚上,我會收拾一種沉靜的心情,走進黑夜。若有著不跌進水溝裡的把握,我就會把頭燈關上,抬頭看看天上有沒有星星,然後在腳步的節奏間,輕輕哼著曲子,或是靜靜的聆聽著黑夜裏的各式聲音。
有時候會不小心踢翻正在路上發呆的盤古蟾蜍,趕忙點亮燈,向牠道歉;或者正逢月亮探出奇萊山後,無以復加的感動迫使我停佇面對,直到月光灑了我滿身;蝸牛啃噬著蕈類,無所查覺自己也正擔負著傳播孢子的任務;短肢攀蜥連續幾個夜晚停在打卡小徑旁的柳杉上,不知道是被哪個糊塗蛋放了鴿子……。
正被蜘蛛五花大綁的暗褐脈翅螢。
我的主要目的是做蛾類觀察,但更多時候,我遭逢了其他許多夜的天使。昨天,我又讓自己融入黑暗中的緩步走上,隱隱的在伴月坡旁的轉角處,觀察到了明滅的黃綠色螢光。台灣其實全年都有螢火蟲,只是平地的春天和高山的秋天是盛期,不夠壯大就很容易遭人忽視,但這種忽視對牠們來說也許也是一種幸運。
於是,我只是用眼角收納了那一抹螢光,然後走遠。第二個晚上,我則在黑暗中走近了光源處,蹲下,發現有兩塊光。一塊在下方,穩定而強壯的明滅著,左上方的那塊光,則顯得微弱而遲疑,我就這樣在黑暗中,看著那兩塊光絮絮低語著明滅。
然後,我點亮了燈,發現那是兩隻一身黑,只有小指頭指甲片般大小的暗褐脈翅螢,左上方那隻,被蜘蛛網黏到了,蜘蛛正上上下下忙碌的捆紮著牠。而下方那隻暗褐脈翅螢似在守望,焦急,又莫可奈何。
這讓我想起了《達爾文與小獵犬號─物種原始的發現之旅》裡的一段記載:「有一天,達爾文特地下馬觀賞一場蛛蜂(Pepsis屬)和狼蛛(Lycosa屬)之間的生死決鬥。蛛蜂忽然自空中俯衝下來,把毒刺深深刺入敵手體內,然後便飛走了。狼蛛雖然受創不輕,但還能勉強爬到草叢裡藏身,過了一會兒,蛛蜂飛回來,遍尋不著狼蛛。然而最後,由於狼蛛不由自主地抽動,暴露了藏身的位置,蛛蜂立刻衝進來,用無比精準的手段殺害狼蛛──接連兩次快速刺入狼蛛下方的胸部。接著,勝利者翩然下降,開始拖拉屍首。這時,達爾文做了一件很沒道理的事,就好像我們大部份人都會做的舉動:他把蛛蜂趕開,不准他接近獵物。」
我也幾乎想伸出手指頭,把蜘蛛趕走,解開那隻受縛的供品。但轉念又想,也許那隻蜘蛛已經飢餓很久了。這是大自然裡理所當然的戰爭。只有人類,不必擔憂被誰吃掉,於是,變本加厲的向自然予取予求。
因為我過亮的燈光,下方那隻暗褐脈翅螢在我觀察著蜘蛛的忙碌時,悄然的隱去了。在我們無從注意的角落裏,生死廝殺仍在進行。於是我繼續我的行程,向蟲燈走去。
約莫一個小時後,我再度經過了“案發現場”。隨著黑暗在趨近間逐漸模糊,我辨認出了兩點光。那隻一度離去的暗褐脈翅螢又回到了牠的位置,持續的發著鼓舞的光。蜘蛛暫時休息去了,只餘下那隻木乃伊般的暗褐脈翅螢,被白色的蛛絲捆紮包覆,吊床般的懸掛在岩石的空隙間。
這是牠們之間的友情,儘管我也不是那麼確定。人實在太貧乏了,想像不出其他更動人的場景,只能這樣暫且以為了。我繼續熄滅了燈,把螢火的閃滅,留給了剩下的夜。
在右下方“光援”夥伴的另一隻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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