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美國阿帕拉契山徑參與修築步道歸來,我對人與步道竟能如此融入自然感到相當震撼,因而返國後開始參與千里步道協會,並在台灣推動各種類型的「手作步道」,包括協助林務局結合社區推動步道工作假期、協助太魯閣國家公園建立步道志工體系與促進原住民多元就業型態、導入手作步道到台灣大學梅峰山地農場的學生實習、協助荒野保護協會培訓步道志工與發展炫蜂團步道體驗教案等,無論從個人親身體驗、或是對不計其數參加者的現場觀察,我發現相較於行走步道自然賞景,手作步道這種由行動展開的體驗,弄髒雙手與衣服、運用在地自然材料,以完成一小段能適應大地變動又能維持穩定的步道,有助於深層經驗、反思人與自然關係,開啟「第八智慧」。
哈佛大學加德納(Howard Gardner)在1983年提出「多元智慧理論」,取代傳統智力測驗能測得的狹隘智慧,提出了七種涵蓋更廣泛人類潛力的智慧類型:包括語言、數學–邏輯、空間、身體—動覺、音樂、人際、自省智慧,後來又加上第八個「自然智慧」。自然智慧即是指人類對動植物和自然環境中萬有,如岩石、氣象或海洋等的認知能力。「第八智慧」看似抽象,但加德納相信每個人與生俱來都有這種能力,但是這項能力是要人親自動手處理自然中的元素方能激發出來,對我來說,手作步道的歷程就類似是如此的「開天眼」的過程。
首先,手作步道必須讓自己真正置身在荒野一段長時間,接著要觀察步道本體遇到的問題與週邊環境的特徵,想像下雨的時候水如何穿過葉片、或沿著坡的低窪處急流,表土的土石如何與水互動而淤積或沖蝕,判斷人們應採取何種方式介入,以使遊客不致因閃避設計不良的步道而造成更大的破壞或危害,同時也要將介入對周遭動植物棲地的擾動降至最低。有時候解決課題涉及到尋找適切的材料,找材料是克服對森林恐懼的過程,勢必要離開步道、進入密林,提高對環境可能風險的觀察力,克服對蛇或蟲的恐懼,翻找草叢中或表土下的石頭,抑或是在被許可的情況下,決定何者是可以疏伐運用的樹。
在美國的時候,志工隊常常使用一種名喚pulaski的工具,在台灣並未見到過,比較接近的是十字鎬,兩者同樣都有類似鋤頭的一頭,差別在另一頭,取代十字鎬的尖頭,pulaski的是斧頭。鋤頭象徵給予植物生命的一端,斧頭則是奪去生命的一端,當你手握左右植物生命的工具,會感到異常沈重,因為你必須做出艱難的選擇,決定取走哪一棵樹的生命,並善用犧牲生命的木頭,在步道上延續其穩固的存在,方能對得住它生命的意義。砍斷的樹幹尚需要團隊合作,集體克服林間各種天然障礙,移動到施作之處,長木要作成階梯等設施,還需鋸成適切長度的段木,許多志工不耐手鋸來回的疲累,便問:「為何不用電鋸?」
環境倫理之父李奧帕德(Aldo Leopold)曾寫過一篇關於鋸木頭的文章,從與倒下的大樹反覆拉鋸掉出來的碎木屑、以及鋸開剖面逐漸顯露的年輪,一年一年地倒敘這棵大樹如何逃過當地自然與人為劫難,彷若史詩的文章,讀來彷彿也跟著樹的生命史一來一回地奮力搏鬥。人唯有在不仰賴機動工具下,方能從反彈的力道與樹的強韌生命力產生共感。
找石頭也是認識地質紋理的線索,切割與搬運石頭必須細查紋路,理解石頭從開天闢地遭遇的溫度、壓力,經風火水土元素互相作用造就的形狀、硬度、易碎與否,還需仔細觀察石頭的凹凸起伏,無論是平放堆砌或是插地立起,都必須善用石頭的完形,發揮立體拼圖的想像組合石頭,找到最適切的角度整全呈現實用與美感。
當人們經驗手作步道的歷程,重新看待整片森林,便會發現荒野不荒、處處都充滿生機與資源,萬有之間的永續與平衡,構成完整的自然系統,人作為其中一分子,仰賴自然萬有的養育。
相信大部分的人都會同意,步道是連接人與自然的途徑,直觀來說,人們透過行走步道親近大自然,但在這個層次上,人們與自然是二元分立的,自然作為人們偶爾逃離生活尋求短暫療癒之處,長久以來人們對自然的隔閡,導致人對象徵原始的荒野感到恐懼又想征服,因而當人們進入自然的同時,也把在城市生活的安全、便利、效率帶入自然,導致水泥花崗岩、扶手欄杆木棧道、四輪傳動車等破壞自然的自足平衡,恐懼使人採取更多人造物以控制或排除自然。連帶的,人們對步道樣貌的想像,繼續複製城市與自然的斷裂關係,步道的設施是為讓人與自然保持安全感的距離,反過來複製我們對自然的刻板恐懼,因而我們越想要從自然裡得到療癒,也將同時目睹或加速自然的消失。
對於手作步道運動來說,步道的確能有效地把人與自然重新連結以來,人們有機會透過參與維護天然無鋪面的步道,感受到與自然雙向深度理解與互動,相信自己有能力療癒或保護受傷害的土地,從而改變自己的恐懼、也改變與自然二元對立的關係。 對於年紀較小的孩子,在手作步道之前,我會邀請他們脫去鞋襪,赤腳踩在天然的泥土或古道的老石面上,感受青苔的撫觸、岩石保留的溫熱以及泥土的溼潤涼感,去除對濕滑、泥濘或刺痛的恐懼;或者採取角色扮演,讓孩子平伸雙腿扮成步道,孩子們輪流扮成行人,體會步道週邊動植物的恐懼;又或者為了讓孩子瞭解古道的原理,挑起扁擔模仿先人上下搖晃踩踏石階,以身體感受階高與階深搭配人體工學的奧妙,一步一步帶著孩子重返自然。
幾次帶領大學生,室內課程難以全程專注,但到了山上開始施作,同學們竟像著迷電玩般進入解謎過關的熱情,即使下起雨來,仍不願停止進行到一半的工作,我們也不會加以制止,直到大雨讓他們開始找有濃密樹冠層的樹下躲雨,我便會提醒他們比較,當雨水直接落在地上、或穿透層層葉隙掉落下來的力量差異,及其對步道表土的影響,因而為了保留沿途健康生長的大樹,步道有其蜿蜒之必要;為了防止泥濘、增加透水,步道有扎實夯碎石塊鋪底之必要。由此,學生們有機會從自身實作發展出那些教育目標試圖達到的:問題解決能力、批判性思考、決策能力乃至團隊合作能力。
當完成一階扎實不會晃動又好走的步道,參加者一起走一趟檢視成果,這才瞭解原先的分工如何成為整體,各司採石、鋸木、打石、釘木樁、挖掘、夯土、灑落葉最終組合成一段彷若天然的步道,一完成就彷彿存在於此很久的古道,自己也參與了這段步道歷史的延續,藉由手作步道,參加者與此處的自然、社區以及其他志工產生深刻的銘印連結,同時也願意相信,只要自己捲起袖子行動足以產生改變。
離開步道回到生活的城市,自然療癒的效果將更為深刻與延續,將更敏感於城市中的自然元素,用一種整體系統的觀察留意行道樹、城市綠地、河岸灘地,並且開始學習與他人溝通合作、一起動手修補人們共同的「家」,透過持續的互動,形成療癒地球的合作網絡,我們便得以把日常生活與自然的斷裂逐步修補起來,得到人與自然真正的療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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