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何韋毅;攝影/翁子恒】
民國75年8月來了個韋恩颱風,後來颱風一離開,很多人就回島上去了。」林志忠頓了頓,提高了音量,「沒想到韋恩來個回馬槍,島上沒地方躲,大家來不及逃,不少人就這麼隨颱風去了。」
林志忠口中的「島」,就是目前位於東石外海的外傘頂洲。如果站在東石漁人碼頭或鰲鼓溼地西堤,趁著天色明亮時往海上望去,不難在一片波濤中發現一座黑色屋子,那不是海市蜃樓,也不是你突然可以看見對岸了,而是立在外傘頂洲上、舊稱「竹篙寮」的簡陋屋子。
台灣西部河川眾多,滔滔地把大量泥沙從陸地沖刷至出海口,造就了西部沿海發達的沙洲潟湖地形,而目前離嘉義東石岸邊十多公里遠的外傘頂洲,就是西岸最大的一座。
有趣的是,孕育外傘頂洲的河川,始於遠在雲林縣北邊的濁水溪,這條台灣含沙率最高的河川,長年累月帶著大量沙石沖刷而下,堆積在雲林縣外海成了外傘頂洲。但這片巨大的沙洲並沒有乖乖待著,受到沿岸流及東北季風的影響,每年往西南方移動,數十年下來,如今已有3/4面積在北港溪以南,進入嘉義縣外海,於是外傘頂洲有了「移動的國土」稱號,而東石人更樂於把這片不請自來的土地當成在地觀光資源,開發了搭觀光漁筏造訪外傘頂洲的行程。
最大的沙洲也好,移動的國土也好,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一篇外傘頂洲燈塔守望員蔡福裕老先生的採訪報導。在沙洲上住了四十年的老先生描述,民國50 年代的外傘頂洲曾居住了近千位居民,人們在島上用竹子搭建成簡單的屋舍,雜貨店、藥舖一應俱全,居民普遍仰賴捕魚、養蚵,自成聚落,自給自足。
以前的人們是怎麼生活?現在的外傘頂洲還剩下什麼?在前往外傘頂洲前,我跑了一趟雲林縣湖口鄉蚵寮村,打算先拜訪幾位曾經住在沙洲上的居民。
今年84歲的蘇秀愛阿嬤,差不多是在民國70年代左右,決定搬到外傘頂洲定居,遷居的原因和島民差不多,都是為了肥美的野生文蛤。回憶起那時候的沙洲,她也說不上面積有多大,只告訴我,「一整片看不到盡頭,而且隨便走,都可以撈到滿滿的文蛤。」
阿嬤說,海上的生活很簡單,就是耙文蛤。她從倉庫拿出一把像放大版削皮刀的耙子,在草地上示範著。「拖著耙子在沙地上往後退,聽到『叩』一聲,就是撞到文蛤了。」揹著耙子的阿嬤羞赧地躲著攝影師的鏡頭,一邊笑說,「我喔,就是在海上做牛的工作啦!」
「咱們會在寮子旁邊用網子圍起一小塊田,裡頭就養文蛤。」阿嬤白天出門耙文蛤,再帶回自己的田裡養著,「小顆的撿回去繼續『種』,大顆的拿回台灣賣。」阿嬤樂於待在外傘頂洲,所以運送文蛤和白米、淡水、油燈燃料等補給品的工作,就交給每周往返台灣與沙洲的丈夫,陳樹杉阿公。阿嬤有多喜歡外傘頂洲?她說,有時候,一年甚至只回雲林的家一、兩次。
這座海上沙島地勢不高,漲潮時,沙洲的許多面積便幾乎沒入海面下,若隱若現,行駛在附近海域的船隻若稍不注意,便容易擱淺。早在民國3年,日本政府在外傘頂洲上興建塭港堆燈塔,以警示周邊海域船隻,然而沙地不易建屋,鋼造的燈塔倒了又重建,來回高達七次之多。
「咱們的房子都是用竹子起的。」阿嬤一邊比劃著高度,一邊描述沙洲上的房子都長什麼樣。「要起兩層樓,上層住人,下層給水流。」把地板蓋高,房子裡的家具,漲潮時都泡在水裡,遠看,就像東南亞特有的水上房屋,一座座房子浮在海面上,「浮水寮」的名稱由此而來。
把竹子排一排,再鋪上一片木板,就是簡單的床板。冬天來臨前,要用帆布把房子周邊圍起來,地板下方用布袋鋪好,「風才不會灌進來,不然冬天的風吹起來,很恐怖的。」
有一次,阿嬤耙完文蛤回到竹寮,發現門口多了一塊門牌,上頭寫著「雲林縣口湖蚵寮村1號」。「聽說是雲林縣政府的人來插的。」總之,阿嬤的家莫名其妙有了門牌,成了當時外傘頂洲上唯一有地址的房子,早期,郵差偶爾會特地「送信」到這沙洲上的地址,阿嬤笑說,「他其實是要來玩的啦!」這塊門牌如今被阿嬤的兒子帶回台中,收藏了起來,我們無緣得見。
外傘頂洲這話題在蚵寮村就像磁鐵一樣,一開啟,便容易吸引到許多曾經在上頭住過的老居民。今年55歲的林志忠,13歲時就開始利用課餘時間前往外傘頂洲採蛤,他說,「那時候外傘頂洲的北面還有很多沙崙(沙丘),平均一到兩層樓高。」這些沙丘擋下了來自北面的強風,是人們在島上安身立命的關鍵。秀愛阿嬤告訴我,「咱們還在沙崙上種西瓜、番薯和金瓜。」而且沙丘的凹陷處還是天然的淡水貯蓄池,「彼時一挖,就冒出淡水了。」
從民國3年至今,外傘頂洲已歷經沙洲地形的幼年、青壯年,現已邁入老年階段。侵蝕作用加上沙源補充不足,過去這半個世紀以來,已流失了一千公頃的沙洲,而且還在持續,高度二公尺以上的沙體也幾乎消失殆盡,無怪乎林志忠說,「沙崙不見了,擋不住大風,很多房子也都陸陸續續拆掉了。」
另一位也曾在沙洲上住過的阿嬤,分享倒是挺有趣的,「住在那上面好恐怖喔!晚上的月亮看起來好大,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自從韋恩颱風帶走外傘頂洲29條生命後,許多居民相繼搬回台灣本島,一座沙洲,在海上用近一個世紀的時間說完了興衰起落,如今踏足其上的,都是踏浪的觀光客了。
「海上的生活沒有憂愁,如果要快樂,就要去海邊。」秀愛阿嬤在外傘頂洲住了二十多年,75歲才搬回台灣,言談間滿溢著對那片沙洲的懷念之情。島上最美的風景是什麼?「是什麼?我沒注意吶,啊!蛤仔最美了。」
離開雲林縣,我決定要親自登上外傘頂洲看一看。熱鬧的東石漁人碼頭或較為靜僻的白水湖漁港,都有觀光漁筏業者提供載運乘客前往外傘頂洲的行程,航程來回兩小時,包一頓餐,提供無限歡唱的卡拉OK,夏天天氣好的時候,還提供讓遊客在沙灘上耙文蛤的活動,體驗早期居民在外傘頂洲上的「農活」。
因為蕭船長的關係,我選擇了從白水湖搭乘他一手打造的「慈聖號」出海,那天,恰巧碰上一間壽險公司舉辦員工旅遊,和他們一起熱熱鬧鬧出航。
聽過秀愛阿嬤的沙洲歲月,我不免對這塊海上的沙島產生了些浪漫的幻想。然而五十分鐘還算平穩的航程過去,當我跳下「慈聖號」,踩著冰涼的海水,迎著今年頭幾道東北季風緩緩走向沙洲時,彷彿聽見心裡頭傳來了細微的框啷碎裂聲……因為舉目所及,沙灘上盡是一片荒涼蕭瑟,而且還零星散落著垃圾或擱淺的廢棄蚵架。
我拉著攝影師,利用極有限的時間衝向那座在東石就可以望見的竹篙寮,越走近,才發現這棟房子其實不小,只是,這樣聊備一格的存在,似乎只是更增添荒島的落寞。有趣的是,即便沙洲面積已縮減許多,但如同秀愛阿嬤所說的,這還是一片看不到邊界的沙灘,我忍著風吹沙打在小腿上的輕微刺痛,盡量在船公司給的短短二十分鐘內多看看這塊沙洲,然後心甘情願地涉水走回船上。
「原來,這就是外傘頂洲。」「這片一望無際的沙灘和沙丘在夏天或許是旅遊亮點。」回程的風浪變大了,我吃著船家準備的七菜一湯,而剛剛登上沙洲的些許失落,早在澎湃實在的料理中獲得滿足平復,甚至一整籠的清蒸蚵仔,帶著淡淡的海藻香,讓我忍不住一顆接著一顆,停不下來。來年夏天是否要再來看看這塊地方?我想,少了東北季風,應該明媚多了。 何韋毅是《孤獨星球》雜誌資深編輯。
【更多這塊海上黑森林的故事,請參閱《孤獨星球國際中文版》第37期(2014年11月號)。版權所有,轉載請註明出處。】
資料來源:udn聯合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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