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郁
中央研究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研究員
序曲──
雲豹,雲豹,你在凝視何方,
可知我心同樣迷惘? |
縱使叢林不再呼吸 縱使小綿羊和野狼一樣聒噪 縱使千個萬個月亮低掛 更有那眩目不絕的流星 從四方竄動匯集 糾結迷惘心驚 我還是信守千百年前的優雅 用日月淬鍊的榮耀 奔馳在摯愛的土地
(〈雲豹〉,摘自《台灣自然生態詩語─動物篇》,2009。) |
首部曲──驚艷台北
記得是在那飄著細雨的午後。灰濛濛的天空,灰濛濛的台北水泥叢林,伴隨著久候公車,灰濛濛的心情。突然,一隻漂亮的雲豹出現我眼前。
飄然而逝的驚訝中,捕捉到幾秒鐘的凝視。那金黃色的倩影,憂鬱略帶焦慮的神情,久久澎湃我心海。
還有什麼樣的車款命名,會比這更令人悲喜莫名。早已被趕盡殺絕的雲豹,如今總算贏回遲來的尊敬。落落大方地、從容優雅地在首都的車陣中,昂首徐徐前行。
絕大多數的台灣人,總會直接將森林和高山畫為等號。大多數的台灣人,並不知道台灣各地平野,原本遍佈數百年甚至千年生的樟樹原始林。直到四百年前,雲豹、梅花鹿、黑熊,都還在台灣的平地上自在遨遊。簇擁原野生命活力的感動,怎會遜於當今世界上任何莽原叢林?
雲豹,這美麗的動物從台灣徹底消失,是無法撫平的傷痛。國人是否已記取教訓,還是要讓黑熊、穿山甲、山羌步上後塵?已高度開發的台灣,現今是否還需要更多的馬路,將蕞爾小島切割地更破碎,讓野生動物永遠失去棲息藏身處所?唯有提升全民的保育觀念,才是鍛造斬妖除魔的寶劍,足以斬斷短視政客的裹挾訛詐。種種理念,是可透過生活周邊點點滴滴的覺醒,加以匯集實踐。
國軍雲豹裝甲車,搭載陸軍健兒,像雲豹般驍勇撟捷,燦爛地捍衛疆土。
國光號雲豹客運車,承繼雲豹的翩翩風采,安穩飛馳國道,亮麗地解慰鄉愁。
雲豹不僅喚醒了國人深層的歷史回憶,更成就了台灣堅毅自信、托付任重的價值標記。我要為這些精彩絕倫的創意喝采祝福。落實保育觀念,豈能困守博物館和教科書?
繼本地的魚,鳥,獸分別登上新台幣二千元、千元、五百元紙鈔後,何不更進一步將本地動植物納入二百、百元紙鈔,乃至各式硬幣?澳大利亞的硬幣、郵票的設計,就正是令人稱羨的絕佳範例。袋鼠、鴯鶓、鴨嘴獸、無尾熊、針鼴各種特有的動物,一一貴為主角,美不勝收,更凸顯當地特色。主事者的用心令人激賞。跳脫政治意識形態的糾葛,讓榮耀還歸土地原本的主人,最為善美純真。倘若雲豹、黑熊、山羌、藍鵲、穿山甲、果子貍都能融入本土鄉土教材、兒歌漫畫,伴隨台灣之子的快樂童年,新一代的台灣人豈忍貪食山產野味?豈會坐視台灣最後的淨土被盲目地開發盡毀?
又一個週末,特地背著相機,守在雲豹曾經現身的街頭。癡癡苦候,遍尋不得,何其落寞。
一路走到台北總站,總算發現芳蹤。兩部雲豹車,塞在傳統藍紅白線條相間的車陣中,反而顯得窘迫和侷促。國光號並不都是雲豹車,雲豹車也只是在車尾畫著佇足凝視遠方的雲豹。金黃的車邊,彩繪抽象的花紋,雖標示「雲豹」,卻未能彰顯奔馳大地的雄姿。高鐵正式營運,公路長途客運的競爭更形嚴峻。台汽公司既然是國道客運的盟主,何不善加利用長期獲得國人信賴的優勢,以雲豹的金字招牌,重塑領導者的企業形象?不但可將長程客車一律定名為「雲豹」,更要仔細研究雲豹的設計美學,讓雲豹的圖案深植國人心中。美國人有灰狗,台灣人則有雲豹,宣誓著對土地的忠誠。
明天,當您的孩童對著國光號喊「貓咪」時,請別忘了告訴他:這是雲豹,是曾經徜徉在這個島嶼上最為雄健的主人,是情深意遠忠實守護的本土精神。
雲豹,雲豹,你將奔向何方,
可知我歸鄉的渴望? |
灰狗,灰狗,你可知否?
地球另端,豹不如狗! (拍攝於美國費城。無論車款,色彩線條,和國光號的原始設計何等神似!雲豹何時才能有屬於台灣特有的尊貴和榮耀?) |
(蒐集廿年的各國硬幣,十年前被宵小整盒摸走,懊惱至今。承蒙邵廣昭博士、湯森林博士、劉俊毅同學翻箱倒櫃找出澳洲硬幣,得以及時補上思念,謹此致謝。)
二部曲──失序山林
台灣山野間,到底還有沒有雲豹?
這個有趣的議題,每隔一段時間,就被關切和提出討論。農委會也數次資助學術機構進行大規模的調查研究。
最近的一次調查,將在今年正式結束。這次耗時多年的調查,動用了1500個紅外線感應器和400台相機,追蹤全台灣各地,尤其是雲豹最可能出沒的東部和南部深山地區。如此大規模動員,卻未能拍攝到雲豹的任何蹤跡。這項結果,破滅了大家所抱存的最後希望,正式宣告雲豹已經在台灣滅絕。
雖然是個讓人感傷的結論,卻也不至於感到太唐突意外。
就以雲豹的生態習性而言,雲豹所喜歡棲息的環境,是以樟樹為主的原生闊樹林,可惜目前台灣已砍伐殆盡。賴以維生的梅花鹿、獼猴等哺乳動物,又幾乎都列進了亟待保育或瀕臨滅絕的名單當中,數量稀少。再者,台灣遍佈密如蛛網的道路,已將山林生態切割得支離破碎,更阻礙了野生動物族群交配繁殖的機會。生存棲地、食物來源都已無著落的現實環境,讓雲豹自然存活繁衍的希望落得極為渺茫。
雲豹之類的肉食性猛獸,和人類是都位於食物鏈頂端。這些猛獸,除了和人類形成競爭和衝突的關係之外,對於自然生態系,究竟又具體扮演著什麼樣的意義和功能?
綜觀人類文明發展的歷史,人類不斷開發和破壞原始生態系,也對猛獸予以無情追殺。雲豹的美麗毛皮和肇因於人類「豹死留皮」的炫耀心理,更加重雲豹被濫捕的劫難。極為弔詭而諷刺地,雲豹之類的肉食性猛獸,竟然是一直透過間接的方式,庇蔭人類的生存環境。
近代許多新型的流行病,歸結其發生的原因,就是和地球上大型掠食者數量減少有關。例如,非洲的獅子和獵豹數量,隨著盜獵和棲地範圍縮小而日漸減少,導致猿猴數量激增。原本存在猿猴身上的病原,諸如愛滋病毒、伊波拉出血病毒、腸道寄生蟲…,得有機會轉移到附近居民身上,隨而傳播蔓延甚至爆發災難。
美國中西部的美洲獅數量減少,導致當地鹿群數量激增。鹿群啃食了大量的地被植物,威脅到生態系的物種多樣性,也導致地表裸露,改變溪流的流向和地貌,衝擊周邊的生態環境。
欠缺雲豹等猛獸的台灣山林,在野生動物的保育上,形成了詭譎難解的一塊拼圖。
近年來,墾丁國家公園進行梅花鹿的復育工作,似已有所成效,但也引發意想不到的考驗。梅花鹿嗜食樹木幼苗,斷絕了幼小樹苗順利成長的機會,影響到森林的天然更新作用,終將導致林木老化,妨礙森林的生態平衡。再者,梅花鹿也可能竄出森林,鹿隻軀體碩大,有橫生道路交通事故的顧慮。
綠島也存在梅花鹿野放的問題。尤其是綠島面積狹小,受到環境衝擊的效應格外明顯。除了梅花鹿之外,過度放牧山羊,更加劇表土裸露侵蝕。有多少人會意會到,除了人類之外,溫馴的梅花鹿和山羊,竟然也是殘害小島森林生態的殺手?
廿多年前我曾到日本瀬戶內海的小豆島參觀,島內有座觀光猴園,圈養數百隻的獼猴。園方定時定點餵食,也販售飼料提供遊客參與,滿足了遊客的興致,也照顧了猴群的豐富營養。卻也出現眼前的景象:山林的樹冠上層樹枝都白了一圈,好似旌旗林立,蓄勢待發的獼猴軍團陣式。盤據此地數量龐大的猴群,大肆剝啃樹皮樹葉,已明顯傷害到林木的生長。
台灣獼猴目前是保育類動物,受到法令保護,不得捕捉傷害。民眾不敢明目張膽挑戰公權力,但是官員們卻沒有教導民眾,如何面對局部地區獼猴繁殖過度所造成的難題。諸如:對於遊客的侵擾、對於果園農作物的危害、對於林木生態系的衝擊,甚至衍生人畜共通疾病傳播的潛在危機。
美國黃石國家公園就曾經發生鹿群繁衍過多,為害森林生態的困擾。最後所採用的辦法,是糾正了過去的錯誤,重新引進原本已被趕盡殺絕的灰狼。在當地復育狼群之後,終於克制了鹿群數量,舒緩了林木無法更新的現象。除此之外,美國幾處森林開放季節性狩獵,也是控制鹿群族群,保護森林生態的權宜辦法。
然而,台灣幅員太小,國人守法的觀念亦不足,開放狩獵可能連帶造成野生動物全面性的浩劫。
以上這些事例,說明了生態系遭破壞後,處理棘手。一知半解,卻又偏執的生態經營,不但難以預期,且後果堪虞。
欠缺食物鏈頂端消費者的山林,是傾斜失序而隱藏危機的森林生態系,默默蓄積著負面的能量。終將導致退化或崩潰,人類也將面臨生態環境的反撲。
欠缺雲豹的台灣山林,今後將會如何調適和演化?森林生態系的秩序,是歷經千萬年演化調整的結果。人類的智慧尚未能完全參透其中的奧秘,人類也絕對不是大自然稱職的仲裁者。
人世間常有的經驗,縱有嫌隙怨懟,一旦真正失去了曾經相處過的伙伴,才體會和懷念其重要價值。我們固然已無從挽回告別雲豹的遺憾,但是我們仍有機會避免下一個惆悵──目前岌岌可危的台灣石虎(山貓),絕對不可再被列進滅絕的野生動物名單。
綠島放牧羊群數量太多,過度啃食植被,已造成地表裸露,影響水土保持,危及島嶼生態。
山羊,山羊,有你樹槁地荒。漂泊地圖,怎堪相忘。
山羊具備極強的攀登和攝食適應能力。枯黃禾草甚至尖銳帶刺的林投樹葉,皆無礙於山羊嚼食。在植物不易生長的乾旱、瘠劣環境,山羊對於植被有極大的破壞力。草原過度放牧山羊,便是地球荒漠化的主要原因
山羊攀爬在垂直峭壁上,呈「之」字形的羊腸小徑 |
山羊啃噬林投樹林,形成侵蝕崩塌的草地 |
在現今無人居住的馬祖大坵島上,野放的梅花鹿儼然成為了最具實力的主宰者。荒廢的碉堡和石屋牆上,原已爬滿了薜荔攀藤。梅花鹿群將牆面下緣的薜荔枝葉啃噬殆盡,形成宛如人工修剪過的模樣。梅花鹿雖深受民眾喜愛,但倘若不控管其族群數量,將會荼毒島嶼的植物生態。
走過天涯海角,任那歡笑,朵朵飛揚。有妳,小綿羊。咱們,一起去看山羊!
天然割草機固然環保,卻也有剝光草皮的顧慮。日本管理國家公園的無人島,嚴格規定每個島上只能放牧一匹羊,就是為了防止羊群迅速繁殖,啃食過度成災。小綿羊機車充斥綠島,帶來噪音和廢氣。雖暢快了遊興,卻叨擾了這塊救贖自由和平的聖地。中國大陸普及的充電機車,真是該推廣在這觀光島嶼使用。
綠島常見的天然割草機 |
成群結隊的另類羊群─小綿羊機車 |
三部曲──嘟嚕紀公園
五年前,寫了一篇「雲豹驚豔台北街頭」。在某雜誌發表後,我將作品提供給公益環保團體「環境資訊中心」網站。竟然被《光華》雜誌主編相中,主動來函要求以書摘轉載。相對地,原文卷頭的短詩,卻很少有人注意。過了一年多,才被「文學台灣基金會」選錄編於《台灣自然生態詩語》。一篇文章,前前後後竟然領了幾次稿費,是至今未曾遇過的好處。並非惡意一稿多投,而是被正式要求授權轉載刊登。著作權法,確實是個好東西。
言歸正傳,本篇的背景,在於驚嘆國光客運的絕妙創意,選用已在台灣絕跡的雲豹作為商標,激發落實生態保育應由生活周遭予以實踐的呼籲。
此篇短詩,運用了我喜好的「完形轉換」──類似心理學所論述的視覺幻象──概念,試圖藉由不同的角色,詮釋結構相同,內容卻又南轅北轍的故事。
台灣自古欠缺猛獸,雲豹理所當然的成為台灣的森林之王。可惜基於濫捕和台灣森林的過渡開發,大約在百年前雲豹已在台灣絕跡。此篇以寓言的方式,設想雲豹的魂魄,返回了台北街頭,可能突現的遭遇和衝擊。
雲豹跨越了數百年的時空,回到了當今的台北盆地,當然已不再是蒼翠鬱閉的叢林。不但不足以安身立命,眼前更是處處驚駭──水泥叢林裡,無數的小綿羊和大野狼(機車)成群奔竄。更神奇地,小綿羊竟然和大野狼同樣聒噪。太陽下山後,亂象更是變本加厲。不但金屬怪獸的囂嚷騷動未曾稍歇,天幕上,更有千個萬個月亮(路燈)低掛,流星(車燈)四方亂竄。即便如此,雲豹卻沒有跟著陷於瘋狂,依然秉持優雅的身段,奔馳一心摯愛的土地(家鄉的街道)。
當然,雲豹的魂魄,也可隱形附身於國光號客運車(地位同樣是公路之王)。這也是最初撰文的另一項理念,希望藉由國光號的王者尊貴地位,在紊亂的道路生態系引領出規範和秩序。
若將主題加以延伸,故事的主角轉換成小百姓。在迅速轉動的時代巨輪之下,面對社會環境的丕變,驚駭萬分當中,又是流露怎麼樣的期許?
明明緊閉了窗戶,卻依然傳進吵鬧聲。原來,路人比警察還要兇悍。更讓人心浮氣躁地,喧囂的電視機聲響中,有著無數假惺惺的黑白政客輪番搶著登場,各有所圖的政論名嘴捉對廝咬。我則堅持拒絕淪為電視的奴隸,優雅走出戶外,騎上單車捕捉原野美景,駕筆馳騁心田,撰寫屬於這片土地的故事。
四部曲──詩落的世界
許多人不喜歡現代詩。部份原因是流派太多,沒有一定章法。若未能捕捉到一絲賞析的竅門,看不懂的失落感逐漸累積,終至絕望而反胃。現代詩人,過於陶醉在自我的世界,卻吝於展現引導和說服讀者的企圖。陣陣怪風,迴盪在原本浪漫的天空。似乎詰屈聱牙晦澀難懂,才算境界超凡,實則背棄了一般人對於詩的期待,也削弱了詩的傳播和感染力。神氣的現代詩人,自認為作品詩意盎然、才高藝妙,旁人卻茫然一頭霧水。知識爆炸的時代,誰有興趣和閒工夫陪你作漫無頭緒的猜謎?
做一個可笑的比喻,將不知所云的文字,拆成一句一行,就有人自認是詩。如此誇大又糟蹋詩的品味,無怪乎現代詩人的形象益發滑稽而不堪了。
倘若將上述雲豹的情節,更進一步推進現代詩的莽原,論述現代詩在當今一般人的評價和觀感,又將闖蕩出怎麼樣的故事?
取下書架上蒙塵的現代詩詩集,只翻了幾頁,就又讀不下去了。
超現實、後現代…,千奇百怪的現代詩,風格迥異,各立山頭。
滿街大小詩人爭相較勁,互比玄妙離奇,卻篇篇一樣不知所云。
是我不夠用功,跟不上潮流?還是我文學底子太差?為什麼我讀不懂人家在寫什麼?
大地滋養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無一不是歷經千萬年演化而來的物種。只要於心有情,一切生命皆美,皆值得讚賞歌詠。
無論如何,我寧願遵循古典詩詞的腳步,追求抒情、唯美、韻律。更深信詩的基本存在價值,是在於能夠擁抱群眾,召喚人心。
我親愛的讀者,請問您心目中的「雲豹」,又化身成為了什麼模樣?
(原刊登於翰林自然科學天地,作者同意轉載。)
更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