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續上一篇:【紅檜、水鹿與獵人】高山地區受「治」的歷史
1-4 鐵道引領的檜木追逐
台灣高山地區的林業是在佐久間左馬太任期的末段才正式啟動,但其準備則早在大日本帝國取得台灣為領土的第二年就已開始。這些行動非常明顯是針對檜木,而這背後第一個重要的名字是林學博士本多靜六^1,在日本被譽為「公園之父」的一個白手起家傳奇巨富。
一八九六年十一月,本多靜六參與了竹山撫墾署(主管嘉義與雲林的原住民事務)長齊藤音所組的二十七人團體,這個團的目的是要搶玉山首登,但齊藤最後誤登了更困難的玉山東峰,因而把台灣最高峰玉山的首登讓給了更晚出發的德國人史托貝爾博士(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爬山的人會對本多靜六不甚熟悉的原因)。而在這趟行程林學博士本多靜六帶回了紅檜的標本^2,因此被認為是發現台灣紅檜的第一人。
紅檜的材質優良而香味迷人,完全擄獲日本人的心。台灣山區發現紅檜的消息,很快在林業相關學者及官員之間傳開。不只是齊藤音環著玉山山腰走了一大圈,其他人也都在尋找哪裡有比較大片的紅檜林。
可能是因為人數相對而言比較少,與漢人的貿易往來又比較密切,鄒族原住民與日本新政府的關係比較舒緩。一八九九年,鄒族原住民特富野社頭目帶領石田常平、小池三九郎等人,對阿里山二萬平的上萬棵紅檜進行了最早期的探勘。這片檜木林被石田常平形容為
立於這片廣大無邊的原始檜木林之下,竟覺得昏暗不見天日,冥冥之中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牽引著。
阿里山檜木林,照片翻攝自日治時期文獻,引自臺灣國定古蹟編纂研究小組臉書
一九〇二年,總督府再請東京帝國大學教授河合鈰太郎(琴山河合)進行實地勘查,提出登山鐵道計畫,接著總督府擬定了阿里山森林開發計畫^3。一九一二年十二月,阿里山森林鐵路修築至二萬平,正式開始台灣的檜木砍伐。
以下我們會陸續帶到一些林業的知識,但並不是以林務單位的觀點,而是以高山山林生態的觀點。以生態觀點認為是重要的項目,可能反而是林務單位所認為的小事一樁,但當你繼續看到後面,就會發現這些小事對這整個故事其實有著決定性的影響。
台灣的高山林業基本上只針對貴重的針葉木,尤其是檜木,也就是紅檜與扁柏。而檜木只生長在一個海拔高度區間,北部也許從一千七百公尺開始就會出現,而南部則可能從二千二百公尺或更高才會出現,而其分佈帶正常只有約海拔五百公尺的高度差。因此,為了運送檜木原木所修築的森林鐵道就必須開築到檜木林帶的底部海拔高度,然後開始橫繞。為什麼是檜木林帶的底部呢?因為這樣比較容易吊運原木啊,要把原木往上運可就是很困難的事情呢。所以雖然阿里山鐵道的長度很長,但它卻只有從二萬坪以後的部分才真正通過開採檜木的區域。
由此可知森林鐵路的長度有一大段其實只是為了運送檜木原木,但其修築成本幾乎和開採區域是相同的,要建構一條如此昂貴的森林鐵路,一定得先確定該山區有綿延大片的檜木林帶。
阿里山發現大片紅檜林之後,連不相關的官員也開始在台灣各地尋找其他適合開採檜木的區域。最早開始的是太平山林場(一九一五年起)、接著是八仙山林場(一九一六年起)和大安山林場(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三一年)。這四個林場作業方式還是有些許不同,後三者都有搭配索道運用。而八仙山林場的作業方式尤其複雜,原先的規畫是想要利用大甲溪來運輸原木(請注意當時大甲溪沒有水壩),但最後並不順利,還是改回以鐵路方式進行運輸。
在相隔百年之後再來觀察此事,當年日本人在台灣的高山地區採用森林鐵道作為運輸工具,不管是否為陰錯陽差,其結果真的是對水土保持非常友善的一種林業運輸方式。而主要的技術原因其實是鐵道不好轉彎,常常得採取高架方式興建,因此沒有將山壁切破產生連續的斷面,比較不會製造新的崩坍。
鐵道要轉彎有多困難呢?請留意阿里山鐵路在獨立山這帶所採取的繞大圈圈方式就可以理解。所以後來的林場普遍改採索道來處理主爬升段也就是很自然的選擇了。這也就是為什麼現今台灣只有阿里山森林鐵路可以轉型觀光的原因,一車到底問題才會少,如果還要轉搭流籠,那麼光是安全顧慮就已經太沉重了。
但森林鐵道的維護成本非常高。八仙山林場最早沒有採用森林鐵道,應該就是因為阿里山森林鐵路花了太多錢,總督府對投資裹足不前之故。一九一八年開始伐木的大安山北坡林場,最後其實是因為木材售價不佳,營運入不敷出而關閉。對照西林村當地老一輩原住民的說法說林場會積欠工資,似乎相當吻合。
大安山森林鐵路,照片翻攝自日治時期文獻,引自臺灣國定古蹟編纂研究小組臉書
日治後期興建的哈崙森林鐵路(一九三〇年起),還有大戰時期新闢的林田山(一九三九年起)和嵐山(一九四三年起)森林鐵路,這三處高山林場都還是採取同樣的索道搭配森林鐵路的運輸手法。就算大戰後期經費變得拮据,據說還林田山林場曾改用牛隻拉輕便車,但仍然是使用森林鐵路作為運輸的方式。
以現在的時空環境不易理解當年為何不採用林道和卡車運輸,其實這和當年的科技以及燃料取得方式都有關。在那個時代,蒸汽火車頭還是比較普遍的,因為燃料(木材或煤炭)取得比較容易。而鐵道運輸的能源效率也比較好。現在很普遍的汽油引擎在當年的價格、效能以及燃料取得的難易度反倒都不是那麼適合林業的使用。固然森林鐵道本身的興建與維護成本非常高,但它每趟的載運成本在當年反而是比較低的。也因此對於高山地區的林業運輸需求而言,森林鐵路就成了最合理的選擇。
雖然這些高山林場伐木的主要目標都是檜木,但日本人在這幾處林場也絕對是有砍伐其他樹木的,否則撐起鐵軌的那些木材是哪裡來的?蒸汽火車的燃料是哪裡來的?不過這數量比起有商業銷售的檜木部份,還是可予以忽略的。因為在最深的山區作業,那當然是要優先取最有價值的木材才划算啊。
當時還有一些比較靠近平原區域的林場是採用台車道進行作業,例如望鄉山林場(一九三三年起)。但這些林場的作業標的物就不是以檜木為主,林場規模也小得多。
而日治時期台灣高山地區被砍下來的檜木被使用在哪裡呢?據說是大量使用於全台各地的神社,也有部分被運到日本本土,用於構築神社鳥居等等。明治神宮在一九七一年雷擊事件之前的第一代鳥居,就是採用阿里山的檜木所製成。而很有趣的是,發現台灣紅檜的第一人林學博士本多靜六,正是明治神宮的庭園設計參與者之一。我不知道他是否扮演了某種角色,也或者台灣檜木之優良已經是基本常識,不需要這個台灣紅檜的發現者多說任何一句話了。
1-5 留活口的砍伐
我們現今所依循以八十年為週期採收與種植檜木的理論,完全是承襲自日治時期的林業準則。但我們中華民國政府並沒有沿續日本人砍伐檜木的方式。
日本人砍伐檜木的方式和我們的想像有很大的不同,他們有點像是以單棵樹木為單位去進行評估而決定要不要砍。也許樹齡、材木價值以及朽壞狀況都成了綜合評估的一個因子,也因此像阿里山神木和眠月神木都反而被保存了下來。
請看這張日治時期阿里山森林鐵道眠月驛舊照,照片裡的樹木居然不是全倒,也難怪有些人說日本人砍檜木的方式其實有點像疏伐。其它林場的資料也有相似的記載,日治時期高山林場砍過的地方其實是保存有立木的,並不是全部光禿禿的一片黃土。這有個專門的名詞叫做「擇伐」。
阿里山森林鐵道眠月驛舊照,照片翻攝自日治時期文獻,引自臺灣國定古蹟編纂研究小組臉書
而賴春標先生所聽到布農族伐木工人全金順的話^1,也有類似的描述──
聽老一輩人講,在日本時代,砍紅檜,都是計劃做選擇之後再砍,現在日本的伐木政策也規定只能砍傾倒的、枯死的,其他成長的檜木都要掛牌受保護。
別忘了台灣當時不是普通的殖民地,而是日本人的新國土,否則怎麼會有新高山、次高山這些名稱呢。日本人對待台灣這塊土地的態度,和對待土地上原有的居民是不同的。即使日本人是以帶有階級的眼光在看待台灣原有的漢人以及原住民,但他們對台灣這塊土地的態度就和對待日本本州土地的態度是一模一樣的,並沒有階級區別。新國土或舊國土都一樣是國土,一直到現在,他們也許沒有懷念過這邊的人,但還是很喜歡這塊他們曾經擁有過的國土。
日本人其實並沒有把阿里山的檜木砍光,以當時他們的作業方式,所留下的檜木本意是要讓它繼續長大。林務局提出阿里山在日治時期年平均原木產出量為中華民國時期的三點四倍這樣的數據,而有些人就意圖擴大解釋為日本人的罪過比較大。但若我們是把人家留下給後代的母樹都砍了,那這樣罪過有比較小嗎?
要評價日本人對於紅檜的「利用」一事,因為台灣對日本的特殊愛恨情仇,很容易引起爭議。我認為就事論事可以有兩個簡單的結論。
第一,日本人對於台灣檜木的迷戀,構成了台灣檜木市場的最強大需求,這部分確實是所有罪惡的根源。即使在大戰後日本放棄台灣的統治權,這個問題依然透過經貿活動而持續著。日本人對於檜木雖有樹靈崇拜(請參考樹靈塔的故事及另一篇網誌),所以他們對於砍這些老樹確實有顧忌,但若是假別人之手去砍,他們似乎就沒那麼顧忌了。
^1 引自賴春標先生一九八七年(民國七十六年)九月人間雜誌第二十三期「丹大林區砍伐現場報告」一文。
^2 包含維基百科在內有許多文章都是引用李根政先生此文的統計數據。然而我對李根政先生的數據正確性有所保留。
比方說,李根政先生此文指出日本政府砍伐檜木林約1萬8432公頃,換算起來是一百八十四平方公里。但地圖上實際一看就可以知道,這幾乎是得把該事業區所轄林班地全面計算才可能達成的結果,而那些林場可開採的範圍加總根本也沒有這麼大,更何況檜木林就只生長在某一段海拔高度而已。而據李根政先生表示他的原始資料來源是林業叢刊45期,林國銓先生於1993年撰寫之論文「森林資源的過去與現況」。然而我無法從該論文得出與李根政先生相同的數據。
另外有一個網路大量流傳的數據是日治時期1918-1945原木生產總量833萬立方公尺,中華民國1946-1989採伐立木總量4496萬立方公尺。這個數據的來源據說是林務局,但我無法完全確認。這個數據不是採取同樣的計算基礎(原木對上立木),也沒有區分平地與高山的各林場,當然也沒辦法看出檜木所佔比例。
整體來看,台灣的林業產量數據缺乏全面的整理,即使是官方的數據,或是林業相關組織的數據,也都因各種地下活動而有準確性的問題。也因此有一群有心人一直在這些數據的瑕疵上面大做文章,意圖動搖李根政先生等人的結論。但我認為這類別有意圖的攻擊其實沒有太大意義,因為日治時期和中華民國時期的林場檜木林帶總面積比例實在太過懸殊了。即使沒有最精確的林業統計資料,也很容易得出與李根政先生等人相同的結論。
※ 接續下一篇:【紅檜、水鹿與獵人】消失的一整山谷森林
※ 本文摘錄自《紅檜、水鹿與獵人》,此書為一本五萬字的免費電子書,描述跨越百年的台灣山林生態歷史,對近三十年來台灣高山地區野生動物數量的劇烈變動提出觀察,並試圖分析其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