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續上一篇:【紅檜、水鹿與獵人】倖存的檜木
第二章 無處為家的三十三年
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八九年,台灣高山林道的活躍時期。
在八顆水鹿眼睛的注視之下噓噓是很需要勇氣的,我試著繃緊肌肉把尿液噴遠一點。眼看有一頭水鹿已經按耐不住性子開始蠢動,我趕忙出聲喝止。喔,還好這幾頭水鹿都是母的,沒有長鹿角。
一群水鹿正在啃食沾到人類尿液的矮箭竹樹葉
2-1 被一群水鹿包圍的喜悅
時間是二〇一五年深秋,新聞說這是一百三十六年以來最暖的十一月。隔了二十多年,我終於再次造訪能高─安東軍這條高山稜線。
據說這乃是現在所有百岳縱走路線之中,水鹿最願意與登山客靠近之處。在能高─安東軍標準行程的第三日,許多隊伍都會選擇在白石池紮營。這終年不涸的高山水池,其賣點已不是單純的湖光山色,而是一群總數可能多達五十頭的水鹿。
正常的水鹿,只會在離登山客約十來公尺的地方徘徊,你進,牠就退。在這個安全距離之外,牠們會啃食被登山客尿液噴灑過的箭竹,據信這是為了攝取鹽分。我先前在奇萊東稜的磐石中峰下營地見到的,是這種比較正常的水鹿。
傳聞中白石池的水鹿不是正常的,牠們會做出跺腳或噴氣的誇張舉動,催促登山客回應。牠們甚至會直接湊到登山客身畔一公尺以內的距離。這樣近距離面對一頭身軀龐大的野生動物,實在很難教我們人類完全不緊張。
據說有些登山客不只是賞它們一泡尿液,甚至還會餵牠們吃零食,這種不當舉動,應該會讓很多生態學者也開始跺腳吧。
昨日的一場寒冷霧雨,將我們留滯在前一個營地。今日我們來到白石池的時候,是艷陽高照的正午,和一般隊伍是下午到達不同。白石池的水鹿們也許是嫌我們人數太少,也許是有其他要務,居然完全沒有現身。我只能沿著湖畔行走,觀察牠們所留下淺淺的腳印。此時的白石池是很美,但總覺得缺了一味。
不過,我們還是有機會和水鹿近距離互動。今天路上遇到一支和我們逆向而行的隊伍,他們說屯鹿池的水鹿比起白石池的,還更兇更誇張。這真教人又期待又害怕。
這日的傍晚,我們在最後一絲天光的引領下來到屯鹿池,趕忙在池畔小丘下的營地搭設起帳棚,開始例行的取水與炊煮工作。
在夜色的掩護下,水鹿從三個方向現身包圍了我們,腳步聲不時從帳外傳來,弄得帳內炊煮的我們心神不寧。我們探頭出帳,用頭燈四面八方掃描一下,哇,居然已經聚集了二十頭左右的水鹿。這群水鹿大多數是母的,公鹿數量不多且鹿角都很短,感覺還沒有太大的威脅性。我只是有點擔心牠們會被營繩絆倒,龐大的身軀會把我們的帳篷壓壞。
用過晚餐後,還是需要上個廁所才能鑽進睡袋。沒有人想單獨面對二十頭水鹿的包圍,於是所有隊員商議一起衝出去,這樣聲勢比較浩大,應該會比較安全。
但大家一起出動也沒什麼用。我才剛走到山坡前拉開褲子拉鍊,就有至少四頭水鹿挪近過來。在八顆水鹿眼睛的注視之下噓噓是很需要勇氣的,我試著繃緊肌肉把尿液噴遠一點。眼看有一頭水鹿已經按耐不住性子開始蠢動,我趕忙出聲喝止。喔,還好這幾頭水鹿都是母的,沒有長鹿角。
被一群水鹿包圍的感覺真的蠻特別的。曾經,牠們是如此的稀有,現在居然能在這麼近的距離去感受牠們旺盛的生命力,真好。
我彷彿也分享了牠們重生的喜悅。
倒帶回到一九九二年八月初,我的學生時代,那時我們的腳步時常離開標準路線,探索沒有登山客會行走的區域。故事發生的地點就是白石山東方約一公里處,眼尖的學弟喵到稜線下方的箭竹短草坡與森林邊緣,站立著一頭水鹿。那是一頭有著長角的大公鹿,牠正在啃食箭竹。
我從背包裡掏出相機,裝上長鏡頭,小心地按下快門。我們的低語並沒有被牠聽到,只是微弱卻尖銳的快門聲似乎讓牠有些不安,牠緩緩地一邊啃食一邊移動。我們就這樣對峙了幾分鐘,漸漸地,牠轉到一個不好拍攝的角度而且離我們越來越遠。最後學弟決定抓了相機去追牠,牠也決定拔腿就跑。
那時我爬山的頻率比現在頻繁多了,所去的地方也比現在更荒更深。可是那麼多趟長程隊伍,總共也就這麼一次親眼見到過野生的水鹿。而同時期社團內其他的同梯、學長姐與學弟妹,幾乎都沒有人看過野生的水鹿。你可以想見那時遇到野生的水鹿是多麼難得啊!
2-1 動物大滅絕
間隔近二十五年的,缺乏變因控制的少量目擊取樣,當然不足以達到學術論文的嚴謹度要求。但大家心裡有數,都知道那確實暗示著什麼。
我認為,二十五年前台灣山區的野生動物總數量遠比現在稀少。
我知道總有那種要求更高嚴謹程度的人,會提出其他單純為質疑而提出的假說,例如:台灣山區的野生動物總數量,在這二十五年內沒有增加,只是台灣山區的野生動物在這二十五年內變得比較不怕人。
這個假說不能說是毫無根據,但那要怎麼解釋現在山上的動物排遺數量比二十五年前有大幅增加這個事實?隨便舉一個例子,屯鹿池畔的短箭竹草地,現在真的是有極高密度的草食動物排遺,在步道旁邊很輕易就可以觀察到一大堆,這在二十五年前可沒有那麼誇張。
此外,高山百岳步徑旁常常可以看見大大小小的天然水池。這些水池的池畔淺泥灘地,現在都很容易觀察到一大片蹄印,這在二十五年前可是看不到的。甚至是水池內的水,現在很容易就有一股騷味,這在二十五年前也是沒有那麼嚴重的。
為此,我所虛構的這個質疑論者,他決定再進一步補強這個單純為質疑而提出的假說:台灣山區的野生動物總數量,在這二十五年內沒有增加,只是台灣山區的野生動物在這二十五年內變得比較不怕人。牠們剛好集中回到高山百岳縱走路線的短箭竹草地,因此可以觀察到比較多的草食動物排遺,還有牠們在水池的蹄印等等活動徵兆。
這是可以解釋前述的現象,但事實是二十五年後草食動物排遺不只是在高山百岳步徑旁的短箭竹草地增加了,在中級山也同步增加了。水鹿的、長鬃山羊的、山羌的,大的小的綠珠珠現在真的是處處可見,而且通常都蠻新鮮的。
此外,那要怎麼解釋現在中級山每年定時所見到的大量水鹿角脫落?這在二十五年前可是看不到的。
還有一件事是大家不太願意聽到的。二十五年前,山上其實遠比現在衛生乾淨。或者說,二十五年前台灣山區有一種不自然的乾淨。是的,我想講的還不是螞蝗這種移動時行徑詭異的吸血鬼,是爬山的人俗稱的八隻腳,也就是硬蜱這個噁心的小東西。
二十五年前,我密集出入山區的那段時間,我們所有的隊友之中也只有一個人在廢棄工寮內被硬蜱咬過。可是現在呢?在山友之間流傳多少硬蜱的故事?硬蜱拔除器在登山用品店熱銷,而即使只是在野外草叢如廁也可能遇上這噁心的小東西。試問這東西平常真的是靠咬登山客維生嗎?不,牠們的目標應該是本來就在山區活動的野生動物。
可怕的事情還有更多。二十五年前,我們登山社有多少人次在中級山進進出出,十多年來只有在大鬼湖山區發生過一例恙蟲病。當時還搞到台大醫院的醫生一頭霧水,想了快兩個星期才查出來是恙蟲病。可是現在呢?任何第一線醫生只要知道有山區活動史、高燒不退和肝功能指數異常這幾個線索,很快就會猜向恙蟲病的方向。事實上政府單位的公開資料顯示,這二十五年內恙蟲病病例的回報數量也是不斷在成長。這是不是也在暗示台灣山區的野生動物總數量持續在增加?
除非有一個超級厲害的懷疑論者能提出一套假說,一一解釋前面所有我提到的現象。否則,就讓我們無奈地接受這個事實吧──二十五年前,台灣山區的野生動物總數量遠比現在稀少。這個現象,我想聳動地採用「動物大滅絕」這樣的字眼來描述。
※ 本文摘錄自《紅檜、水鹿與獵人》,此書為一本五萬字的免費電子書,描述跨越百年的台灣山林生態歷史,對近三十年來台灣高山地區野生動物數量的劇烈變動提出觀察,並試圖分析其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