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十日 星期六
在凌晨時分,我們已經鑽進七千四百公尺處的四營帳篷,心想生命至少不會繼續受到摧殘,得到一時的喘息機會。四營是設在冰坡邊緣較平緩的一塊冰坡上,出營帳門也得小心,一滑跤就是粉身碎骨於數千公尺之外。全身痠痛,一個動作須分解成若干小動作,不然是喘息不止,就是咳嗽個不停,正慶幸感受到陽光的熱度,零下二十多度的溫度逐漸上升,但金色的陽光與藍天輕易地就被捲起的雪煙隱去,風速愈來愈強,這會是今年最後的攀爬,該是結束的時候。
再有知覺時,太陽已驅走一大半的冰寒,雖然風依舊冷凜,我們已經可以爬出帳外,看看外頭的雪峰。往南,可以清楚看見安娜普娜峰及我們要回加德滿都須經過的拉雅拉啞口(Larkyla,五一六○公尺)。想得太遠了,還沒有安全回到四千八百公尺處的基地營,還在想其它有沒有的事,不是太好笑了!
伊朗隊已經在收裝備、拆帳篷,我們忽然都甦醒了,積極趕上他們的進度。我們準備離開七千四百公尺的四營。下降處的右旁,有一埋在雪裡的日本登山家,裹著日本人喜愛的碎花布,露在外頭的頭顱跟雪一樣白,深陷深黑的眼窩,好似望盡人世無盡的蒼桑,忽然高興起來,有這麼一個不怕風雪的日本人在冰牆邊迎接我們。
伊朗隊沿著雪坡,成員分成若干組,準備下撤,我也緊跟在後。忽然,比濕奴停止下降,我恍神間撞上他。此時,我們被聲嘶力竭的呼喚聲給攝住了,原來一位三十八歲伊朗隊員,不小心滑落二十公尺下的冰坡。因地形是聳峭的冰岩,鑽在冰裡的冰鑽、雪錨都無法承受平行拉扯,任何人的失速拉扯,都可能扯下其前後的山友導致大家一同跌向山谷,只能靠他自己攀回主繩上。
伊朗隊長及雪巴嚮導聲聲呼喚,聲音充滿了淒楚與無奈。聲嘶力竭的吶喊喚不回這失落的靈魂,他只揮揮手,什麼動作也不做,只望著肆虐的風雪,好像篤定不回家了。大夥看著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隨著淒涼的呼喚聲,凍死在冰坡上,只是短短的四、五十分鐘,在大自然的肆虐下,人的生命何其脆弱。
據說,凍死是溫暖的,如同睡在母親的懷裡,溫暖極了。怪不得 Isa Mir-Shekari 一直揮手叫我們離開。他是個回教徒,戴著紅色帽子,他說,等將來有機會去麥加朝聖回來,他就可以戴上潔白的帽子,向眾生訴說穆斯林的真義。他討厭他們國家的穆斯林,假借宗教箝制他們的自由,他現在真的自由了,但他的隊友們卻個個哭喪著臉。領隊把 Isa Mir-Shekari 凍僵的屍體拴在冰崖上,此時,誰都沒有力氣做運屍的工作。
人生生離死別令人心碎,就像現在的自己,也只是一塊易碎的冰塊而已。現在的我正是生理、生命與心理意志激戰的時候,生理需求須排尿,心裡與意志告訴我,目前攀爬壁上無處可以排尿,自己可以直接排在褲襠上才不會造成危險。
那年輕伊朗隊員一動也不動了,大夥才珊珊離開。呼嘯的雪颳過冰崖,仍是沒有停息的跡象,漸漸雪煙四處迴旋,四周迷濛湧動,見不到任何伙伴的蹤跡,廣闊的大地彷彿只有我一人獨行,其餘人到那裡去了,都不得而知。天黑前我沿著繩索摸回了三營。
我們已經降到七千三百公尺左右的地方,且暴風即將來臨。普曼以無線電連絡拿瑞,要雪巴們拆回架設在冰崖上的四千公尺動力繩。原來我們昨天回到四營時,普曼就開始跟法國隊及印度隊協調,要把我們辛苦架在危崖上的動、靜力繩賣給他們,我們下山時就不需一路拆繩,但他們大概認為我們沒有能力拆除,就是不想花錢買這些已架設好的繩子,於是普曼要求雪巴們再回頭,把三至四營的確保繩全拆下來。依慣例,這些使用過的繩子,雪巴們可以交責,或交換所得,當做是額外獎金。
*本文轉載於《山魂─馬納斯鹿的回聲》,印刻文學提供
書籍相關資料
- 作者:李小石
- 出版社:印刻文學
- 出版日期:201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