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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日期202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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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日期2020/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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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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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山岳
(一)
除了雪山山脈的「聖稜線」,同樣讓日本人驚呼的,是多年以來人人趨之若鶩的玉山。
跟許多地名和山名的由來一樣,很單純地,人們會用眼睛看到的形象來稱呼這座山。玉山最早的稱呼有「高大的山」(Tongku Saveq,布農族)與「發亮的山」(Patungkuonʉ,鄒族)等等,而「玉山」的由來,則是因為它的山頭是裸露的石英岩,當陽光照射時,即使遠在西部平原,都能看見亮白如玉的樣貌。
後來日本人發現玉山的海拔比日本本土最高峰「富士山」還要高,因此命名為「新高山」。
為了治理原住民,日本人還在玉山山腳下修築警備道深入中央山脈,而這條古道在當時也成為攀登玉山的主要入口。它就是現在慣稱的「八通關越(嶺)道」,名稱即來自鄒語的「Patungkuonʉ」的音譯。
所以,從八通關越道出發攀登玉山,擁有跨越時空、種族與歷史的獨特意義。
不過在踏上八通關玉山之路前,我們還要先做另外一件同樣擁有跨越時空、種族與歷史意義的事情,那就是「填飽肚子」!八通關越道的起點、南投東埔三聖宮最知名的,就是廟口美味的愛玉和馬告烤香腸,應該有不少攀登過南二段的朋友在此地獲得重返人間的救贖。
那麼,對於從八通關越道上玉山的我們來說,應該可以說是「吃飽好上路」啦!
(二)
八通關於我而言,只是個出現在書本上的陌生名字,對阿倫來說則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他人生中第一趟長天數百岳縱走就是南二段。
人們總說初戀的回憶最美,我想,初次縱走也是。
出發前,他像介紹自家後院般和大家解說沿途會經過的地點,清晰地彷彿昨天才剛來過。看著他那閃閃發亮的眼睛,熱情滿溢的語調,可以深深感受到八通關上的一景一物都已經刻入他的靈魂。
由於第一天預計只走到樂樂山屋,所以我們在三聖宮愛玉亭蘑菇到下午一點多才出發。
我想像中的八通關越道是穿梭在森林中、綠意盎然、草木扶疏的綠色隧道,從陳有蘭溪谷裡吹來清涼的徐徐微風,會帶走炎炎夏日午後令人窒息的暑意。只可惜世事總不那麼盡人意,當我們快步推進,汗水迅速透體而出,還沒走到父子斷崖,衣服竟已濕得不像話。
幸好,沿途有幾處溪澗和水瀑能讓過熱的身體稍稍降溫。
除了這偶爾的「小確幸」,更重要的是,有一群健談又搞笑的隊友可以加快苦悶時光流逝的速率。我們以蟲鳴鳥叫為背景,奏響大夥肆無忌憚的談笑聲,轉眼便抵達樂樂山屋。
(三)
樂樂山屋是棟可愛的小山屋,室內沒什麼多餘的陳設,除了玄關外,也就一片大大的通舖,屋裡的空間雖然不寬敞,但要容納我們八人過夜倒也是綽綽有餘。
我們將各自的床鋪好,然後圍在山屋前聊天煮茶,午後四時的太陽已不如出發時那般熱辣,森林也暖得恰到好處。又經過許久,天色逐漸昏暗下來,涼爽的晚風將暑意吹得無影無蹤,我們升起爐火,香氣四溢的特級晚餐紛紛出籠。
以上是原本該要寫下的故事,然而考量到隔天從樂樂山屋走到荖濃溪營地路途遙遠,還必須面對多處路況不明的崩地,基於整體安全考量,我們決議稍作歇息後便背起行囊繼續前行。
幸運的是,上面的故事並沒有白寫,只是將場景從樂樂山屋換到另一個更美麗的地方——對關駐在所。
下午六點,路旁開始出現石砌駁崁,我知道我們的目的地就要到了,金色的陽光從林梢灑落到階梯盡頭,我帶頭爬上階梯,迎面而來的風景令人窒息,整片鮮豔的毛地黃浸沐在夕陽下,每一株都搖曳生姿。
「躺下吧!」我在心裡頭大聲吶喊,夢一般的此情此景,如若還能當個「營地馬鈴薯」,簡直人生幾何吶!
(四)
「啪!」
「啪啪啪啪啪啪⋯⋯」是誰在搧我喙䫌?我撐開兩噸重的眼皮,卻只見一片漆黑。「風好大!」阿倫唸出聽起來像是夢話的短短三個字。
半夢半醒間,總算撐到鬧鐘響起,我從睡袋裡摸出手機,用螢幕微弱的光亮四下環顧,原本還以為帳篷已經塌了,幸好沒有。大家對於半夜誇張的風似乎還心有餘悸,因為對關的腹地上幾乎找不到可以深打營釘的地方,石恩的金字塔被吹掉兩個角,只好把帳布當被蓋。
第二天又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然而即便海拔已經突破兩千公尺,高溫的威脅依舊,每一個毛孔都像旋不起來的水龍頭,毫無節制地傾洩身體裡的水。
抵達觀高前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位於溪谷對岸的金門峒斷崖,這座寬達數公里、落差將近六百公尺的崩壁是台灣土地上的巨大傷疤,而在莫拉克颱風肆虐後,這座大斷崖又增添了新的傷痕,甚至摧毀了八通關越道的部分路段。
每回登山行旅親見這些災害現場時,心情總是五味雜陳,不過說是災害好像也不那麼恰當,因為那只是人類以狹隘的視角所定義出來的不樂見之事。它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一部分,更是人們必須花上一輩子學習如何與之相處的一部分。
(五)
「要走舊路還是高繞呢?」
「有什麼差別嗎?」
「舊路比較快,差一個小時。」
「那走舊路。」
「可是舊路有崩......」
「高繞!!」
大概有三個人異口同聲打斷我的話。
雖然我很想一探舊路究竟,也很想把大家一起騙上不歸路,不過基於良心,也為了以後爬山還找得到隊友,我還是決定如實告知路況,讓大家能夠在資訊充足的情況下做選擇。(以上玩笑話,其實讓所有隊員了解路況並評估自身能力是登山安全不可或缺的元素。)
「等一下,CC 掉下去了!」
沒想到走上相對安全的高繞路,還是聽到了那句最不願意入耳的話。
出事的 CC 其實體能還不錯,行進技巧也好,一年多前一起去爬白姑大山時,他的步伐又快又穩健,不過或許是自從開始上班後沒機會爬山,與山相處的感覺生疏了,一時不察踩進了箭竹叢底下的深溝。
幸好 CC 毫髮無傷,真是萬幸。此行不久前,我才聽聞一位朋友前往能高安東軍時,隊伍中有一位隊員也是在箭竹叢裡踩空,造成腿部骨折,最終只好撤退的慘劇。
看似安全的路未必就不會發生意外,看似危險的路也未必更容易出事,無論如何,只要踏上山路、進入大自然,都應該時時刻刻保持謹慎,才是遠離危險的不二法門。
(六)
我們在景色優美的八通關吃午餐,坐在頹傾的遺跡前眼望這片與世隔絕的草原,彷彿還能看見前朝的榮景。這裡不只曾經是駐在所,還擁有辦公廳、招待所、宿舍、浴室等設施,甚至和我們一樣的登山客所在多有。
能夠長住在這裡想必是幸福的吧!當太陽不知不覺越過頭頂,溫暖但不炎熱地灑落綠地;當山嵐吹來濕潤的霧氣漸漸變成豆大的雨滴;當烏雲由黑轉白,在空隙間釋放清徹藍天,便是山居歲月最難忘的好時光。
穿上雨衣,我們列隊離開八通關往荖濃溪上游前進,還沒能走出草原,驟雨已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高照豔陽,我們只得停下腳步將雨衣脫掉。若不是裝備全都濕得不像話,剛才那場雨彷彿不曾發生過。
今天最大的挑戰是通過新高山道上的四片崩塌地和一處高繞,由於這段路的近況紀錄甚少,再加上梅雨季才剛過,可能會產生新的未知狀況,因此我們能做的就是預留多一點應變時間。行前玉管處特地打電話來關心,反覆提醒這段路相當危險,最好要架繩確保,更增添幾分緊張。
後來,我們所有人總共花了一個鐘頭才通過第一處崩塌,最終抵達荖濃溪營地時天色更是幾乎完全暗了下來。
大夥兒在未定驚魂中煮晚餐,紛紛嚷著未來再也不從八通關上玉山,巨石滾落溪溝數十秒才傳來的隆隆回聲猶在耳際,回憶起來依然讓人不禁手心冒汗。
幸好,荖濃溪營地的夜晚很安詳,彷彿在告訴大家已經克服萬難,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了......
(七)
當天色漸漸亮起來,我們才終於看清楚這個位於溪床旁的營地真正的樣貌。
原本說好要三點起床、四點出發到玉山北峰看日出,因為前一天的耽擱與驚魂未定,大夥睡到五點天光微亮,才終於甘願爬出帳篷。而到吃完早餐,收完裝備,背起行囊準備出發時,陽光已經穿透高聳的樹林,照亮清晨冰涼的薄霧。
和前一天相比,從荖濃溪營地往稜線的路一片平和,樹林安靜得只剩下每個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走在緩緩爬升的之字坡上,甚至一點也不覺得喘。沒過多久時間,山徑從樹林中突圍而出,清澈湛藍的天空之下,雄偉的玉山就近在眼前,甚至主、北峰稜線上往返的人影都已清晰可見。
此行最累、也最陡的爬坡,是從主峰北鞍登上風口的那段碎石坡,特別是重裝行進時,走兩步就會倒退滑一步。登上主峰的最後三百公尺屬於大眾路線,人潮從風口的另一側湧現,全堵在狹窄的登頂之路上。
站在山巔俯瞰群山,微風捎來逝去的青春,太陽曬暖回憶。我想起多年前曾多次抽到排雲山莊,卻因為種種原因而無緣成行,隨著這幾年登山運動逐漸興起,就一直沒有想要再去的慾望,沒想到時隔多年,竟踏上這條別具意義、難度三級跳的路線首登玉山。
每個人登玉山的理由都不同,對我來說,即便這世界已變得物是人非,登玉山仍是對過去生命一個階段的紀念。
(八)
若不是登上山頭的人越聚越多,若不是擔心下山途中碰上午後陣雨,我很樂意在山頂多躺兩、三個小時。
雲和霧在藍天下翻騰,我迫不及待想親眼看看號稱「五星級山屋」的排雲山莊,我們拔腿狂奔,顧不得還身負重裝。這次我們嘴裡喊的不是牛排也不是珍奶,因為還來不及喊出口,山莊已矗立在眼前。
時隔三個月的今天,山上一切情景還歷歷在目,然而下山過程的記憶卻總是若即若離。從離開峰頂的那一刻起,心裡頭便擁有一種大功告成的感覺,彷彿一切情感都已經到達高潮,隨之而來的則是難以形容的恍惚。
登山就好像吸毒,縱然在快感消逝時會萌生「這是最後一次」的念頭,不久後卻還是會情不自禁地踏上相同的山路,難以戒除。這是一種我們統稱為「低山症」的病,而其伴隨的戒斷反應通常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減輕,反之,會越發強烈。
我已經忘記自己是如何抵達塔塔加,又是如何搭上小柯的車,只記得當我再次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台北街道。昏黃的燈光和喧囂的車流,是我們稱為「日常」的地方,在這裡我們可以繼續對山的思念,直到下一次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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