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霸尖山：自然傳達的旨意

臨於大霸尖山前，眺望氣勢雄偉的奇峰霸佔視野裡有限的空間，見識自然造物侵蝕、風化著岩壁所裸露的層理與節理，彷若獨立於山稜線上一顆有稜有角的方形巨塔。在不斷接近的步伐裡，偶爾會有一些雞皮疙瘩，偶爾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敬畏感，偶爾會有一些猶豫的感覺在心底徘徊著⋯。

一路上從我們身旁返程的登山客，擦身時總會提醒個一兩句「前往小壩尖山的路面有結冰，而且上面有融冰掉落，建議不要過去。」每一次叮嚀，我都會微笑致意他們捎來的訊息，並回應著「知道了，我們到霸基時會評估狀況，再決定是否要前往。」不知怎麼的，總覺得要親臨於那個當下，再決定是否要繼續邁進。並不是說我們不聽勸，而是打從心裡的想在現場透過自我的評估再作打算，不是一昧接受他人給予的消息。因為那是他們的經驗與感受，不是我們的。況且他們都已經從小壩尖山折返回來了才勸戒他人不要前往，像是品嚐到了甜頭後才呼籲不要接觸。因此雖然聽了一些路徑上的現況，依然覺得必須得到現場，親身感覺行走起來到底恰不恰當。用眼睛、耳朵、身體的每一個感官與當下的環境有所連結，然後細膩的感受內心正在繚繞的感覺。

在登山學校培訓時，最後結訓攀登的地點是「大濁水溪上南湖」還記得當時在梅村與遺世孤立的居民談話取得路況的消息後，他規勸的說「那裡路況真的很糟糕，過不去的，你們不要去比較好。」我們的領隊溫敦的聽進了他的建議，卻平靜的回應「謝謝你提供消息，我們會過去評估一下狀況再決定。如果真的過不去，我們會撤退，不用擔心。」不管我們最後選擇了什麼，我們所做的決定都是出自於親身經歷後的判斷，而不是出於他人意見的左右。克丘亞老爺爺說：

「傳教士教我們讀經、寫字，於是我們就不再對樹木感到興趣了。從前，我們要靠著聆聽森林的聲音，才能打獵或找到動物。但現在這些東西大多被我們遺忘了⋯。」

聆聽森林的聲音，聆聽自然的話語，究竟能從中感受到什麼？當行走在前往大霸尖山的稜線上時，山勢的宏偉帶來一種不可思議的肅靜感與壓迫感。逼近零度的風，冷冽的從臉龐滲進身體的核心，我們不但被吹得搖搖晃晃，也感覺到風勢的強勁沒有半點善意。霸基下，感受著當下情境的所有一切，也接納內心裡想要繼續邁進的嚮往。我一面凝望大霸尖山的奇峻，一面感覺自然萬物帶來的種種氛圍，同時評估是否續行至小霸尖山？在忘卻時間流逝的內在寧靜裡沈浸著，突然間，山谷下迴盪起從未聽過的聲響，震撼的餘音繚繞，像是所有飛鳥會躁動的紛飛一般，才從岩壁上望見雪白冰柱，不斷碎裂掉落⋯。那瞬間，似乎明白了大自然的意思。雖然它並無法以直白的語言告訴我們什麼，但是在這些聲音當中，卻表明了一切。

碎冰砸落在行走的路徑上，那是通往小霸尖山的唯一道路。在風險評估裡，有些風險是可以透過作為與準備去降低的，這類屬於可控制的風險；而有些我們只能祈禱不要發生，便屬於不可控制。例如高山反應就是典型的、可以控制的風險，只要我們評估過隊員的狀況，知道他們是否曾經反應過，規劃好行程，讓適應海拔高度的時間增加，以及在每一個當下觀察身體狀況，都可以將風險降到微乎其微。而不可控制的風險，就像是突如其來的落石、碎冰掉落，或是踩到一顆鬆動的石頭扭到腳踝。在可以控制的風險裡，我們能做的事情其實很多，但在不可控制的部分，我們只能接受發生的可能性。望著每隔五到十分鐘就崩落的融冰與震耳的聲響時，我明顯的感受到大霸尖山此時的規勸，像聖諭一般不斷的告誡自己「回去吧！」當明白隨時都有可能會掉落，而且正在眼前發生的時候，我突然感到平靜、沒有半點遺憾的選擇了折返，更了解到若是執意過去的話，就是在與生命做一場賭注了。自然，已經拼命的在與我們傳達旨意了，我們聽見了嗎？風險評估的時候，必須盡可能地去聽懂大自然，而它傳遞訊息的方法不拘形式，甚至隱晦，所以需要靜下心來留意周遭一切細節。並且考量每一個人身心的感受。我們最常忽略也最容易發生意外的就是：沒有將恐懼與不安的心理狀態給接納進來，認為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果敢、毫無畏懼。想起一位登山學校的朋友說過「不是我一個人可以走就沒問題，要隊伍裡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才行。」

中霸山屋的晚上，海拔三千三百公尺的位置下了一點冰霰，熄燈的時候重新思索著當時的一切。我突然感到一陣欣慰，好似以自身的感受，經驗到了何謂自然訴說的話語，開啟了與大自然的相處上，有不一樣的見解與連結。在大霸尖山前，就像是聽見了它親口對我說的字句，聽見了它耐心、不放棄的傳達著訊息。我不感覺有任何遺憾，卻滿足著經歷到的這些。因為這趟旅程，讓我瞭解到這就是與自然的互動，這就是克丘亞老爺爺說的，我們要靠著聆聽森林的聲音，才能生存下去。當我終於聽懂了，我也感覺到自己深深被大自然眷顧著，欣喜的，好似它與我說了一段悄悄話，即便我沒辦法回應。隔天，預計要去中霸坪拍攝大霸尖山與小霸尖山的日出，凌晨四點滑開山屋的門時，手電筒光源前卻是暗藍色調的抑鬱，是一片能見度不到五公尺的濃霧⋯。那刻，我感覺到內心接受了一切，也感受到「順應自然」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而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只要我們願意靜下心來仔細聆聽，就能在自然的話語裡，尋覓到重要的訊息，感受到與自然的同在，感受到我們是屬於大自然的，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緊密的無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