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夜行(上)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鳴,風颯颯兮木蕭瀟,思公子兮徒離憂 九歌山鬼
是不是在人生的某些階段偶爾會興起追求特定事物的執著,甚或是狂熱?而渡過了那個階段再回顧時卻總是啞然失笑,不懂當初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堅持什麼?即使事後覺得自己有點傻,而那些已化為流水的努力,和不一定有什麼價值的成果,卻真真切切地成為堆砌我們一生的眾多磚瓦土石中的一部分。在艱難地越過這些山頭後,喘息之間舉目抬頭仍是不見通往香格理拉的康莊大道,所以只能繼續走下去,一直不停的,走下去。
曾經有過那麼一陣子,常莫名其妙地狂想在黑夜獨行高山,彷彿杯子裡的汽水放在桌上看似平靜,一旦受到攪動,原本蠢蠢欲動的二氧化碳就趁著水分子鬆懈的那一剎那脫離束縛,凝聚成氣泡猛然竄升奔向水面。那種看似突如其來的念頭也許早已蟄伏在意識深處,等待著哪天時機成熟天雷勾動了地火,它就膨脹擴大成不可理喻、不知來由的興奮感,在體內動盪轉化為一股壓抑不住、讓人坐立不安的躁熱,衝激著我像青春期的小馬躍蹄揚鬃、終夜輾轉難眠,驅使我一人在夜間走向高山。
通常是星期五下午帶了簡單的裝備、食物和水開車往登山口出發,車程少則三或四、多則五或六個鐘頭。車熄火也順便把白天關上了,好像斷了電源的舊式燈泡,只剩些許紅光的鎢絲漸漸放棄了發光發熱逃離戰場,任由黑夜的大軍瀰天漫地佔據山峰樹稍,層層覆蓋、吞沒了車子。趁著正在退卻遠離中晚霞的微弱餘光,和著礦泉水,囫圇吞下便利商店的飯糰麵包三明治之類的輕簡餐點後,座椅躺平想抓點時間睡個覺。
但太安静的環境似乎不利入眠,假如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的雪景中突然冒出一個隨便什麼顏色的小點,總是能輕易地吸引住目光,讓人迫切想追尋看清那點究竟是人?是獸?或是鬼?高山上的夜向來不缺乏這種類似雪地小點的干擾。另外我也常懷疑夜晚的空氣是否會凝聚得比白天更緊緻密實,否則為什麼任何微弱的聲波振動都會清晰地傳達深入耳膜?就像耳朵緊貼在鋸倒木頭的一端斷面上,除了鼻尖飄著揮之不去的清香外,如果有人在另一端用指甲輕刮,仍能聽得清清楚楚,所以幾乎不可能沈睡。尤其在氣候清朗宜人的夏、秋季節,雖然已是夜間七、八點,登山口周遭仍偶有來往行人、車輛,行人多半是準備上車回家的登山客,穿越了夜色、樹林、草叢而來,混合了塵土與疲憊的厚實汗水味,我總聽著他們彼此交談、喝水與卸裝備的雜沓聲音,在心中描繪這趟行程可能的樣貌。就在分不清是蟲唧、耳鳴或風吹、葉動,以及稀落的人、車聲中,我像蹲棲枝頭的鳥,眼皮似閉未閉、耳朵似聞未聞地在星空下進入淺淺的夢鄉。
夜涼如水,手機鬧鐘預定在星期六凌晨一點半或兩點響起,但常被高山的冷提早喚醒,十五到二十分鐘後就開始了我短暫離群索居的孤獨寂寞行程,像冥王星自個兒在遠遠的太陽系邊境漂流……。
孤寂的環境特別容易胡思亂想,特別是在陰涼的夜晚,冷冽的高山空氣裹住身體,鑽入毛細孔、嘴、鼻、耳,在體內觸發皮膚發抖、腸胃緊張、血管收縮而鼻水直流的一系列反應,也刺激著大腦,似乎能感受到黑暗的神祕能量而頭皮發麻、寒毛直豎,就好像是狼、犬一般的動物本能被喚醒?對外界風吹草動的感受及想像都比日間更敏銳而豐富。登山鞋踩著路旁的小草、碎石,我像浮士德但缺少了梅菲斯特這個良伴,靠著頭燈帶路迎向群魔亂舞的荒山之夜,進入遼闊荒涼的山地,種種奇怪叫聲自遠處樹梢飄來也發自身旁草地,是獼猴或飛鼠?貓頭鷹或烏鴉? 或許是在草叢中爬行的長尾巴蜥蜴?樹幹樹枝張牙舞爪,作勢要嚇唬和擒拿行人,樹根、岩石都變了形狀,像瞪大眼睛蹲伏著的山精鬼怪,茫茫黑夜蒙上一層濃霧,在提心吊膽的行程中,想像著哪片樹叢後面有一塊灑遍月光的空地,一群赤身裸體狂亂的妙齡魔女圍著營火跳舞、合唱聲激蕩在整個山區!她們通宵達旦的跳舞、聊天、烹飪、飲宴,還有恩愛纏綿——
回到現實環顧周遭,如影隨形般跟在身後的,只是腳踩著草地、碎礫、枯枝敗葉的雜音迴響,猛回頭,其實什麼也沒有,只是自己嚇自己。山徑夜行,黑暗彷彿是煙霧一般既存在又空虛的實體,頭燈發出的光像船尖劃過海水流過船身,黑暗被光劃開後也沿著手、臉流過,往後看,來時路也像海水閉合航跡般又被夜色埋起,了無痕跡。
天地之間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