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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日期2020/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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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日期2020/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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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路線
(一)
「抽不到山屋」已經成為許多人探索非傳統登山路線難以避免的理由,然而,這或許也成為部分冷門路線大眾化不可或缺的原因之一。
經戒茂斯山,並且兩次跨越新武呂溪前往嘉明湖的山徑就是這樣一條路線。
其實在決定要去嘉明湖之前,我壓根不曉得有這條路線,和玉山一樣,嘉明湖步道長年熱門的狀態讓我機乎沒動過想去的念頭。這次為了拍攝台灣難得一見的日環食,而選定鄰近環食帶中心軸線的嘉明湖作為理想拍攝地點,才總算燃起造訪嘉明湖的興致。
只可惜,山屋還是沒抽中。
人都約了,器材也張羅好了,甚至觀測的前置數據也如火如荼計算中,這次說什麼都得想辦法上去。我翻開地圖,畫出一條可能行得通的路線,上網一查之下,發現竟不乏山友攀登紀錄,甚至連軌跡檔都找得到,於是我興高采烈地將這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結果告知所有人。
這次發現的路線就是「戒茂斯上嘉明湖」,而我後來才知道,這條路線已然成為嘉明湖健行路線中的大熱門。
(二)
從戒茂斯上嘉明湖的路線雖然迅速竄紅,但「戒茂斯」這個名稱背後的歷史卻不被大眾所熟知。
在布農族語裡頭,戒茂斯(Kaimusu/Kaimos)是一種香料植物,它的果實香味與胡椒相似,因此可以用來調味;而戒茂斯同時也是布農族郡社群的其中一個部落,位於布拉克桑山西西南方海拔大約 1700 公尺的新武呂溪畔,鄰近今日南橫公路栗園一帶。
雖然戒茂斯並不是一個大社,甚至在 1934 年僅存的兩戶由於集團移住政策而被遷居後已不復存在,然而在 1915 年大分事件爆發之前,戒茂斯社的族人為了反抗日本人的統治,在八通關越道大分駐在所成功狙殺一名警手,為當年激烈的布農族抗日行動鳴響第一槍。
在日本人建成關山越道前,戒茂斯可說是位於相當深山的位置,即便是今天要從戒茂斯前往八通關越道,無論是經賽珂還是新康,都需要至少三天的路程。而這之間現今稱為中央山脈南二段的山區擁有諸多廣大草原,則是昔日布農族人的傳統獵場。
時至今日,嘉明湖、南二段以及新康山列都早已成為登山客攀登百岳的必經之路,長年被遺忘的戒茂斯山域也在岳界前輩的努力之下變得更容易親近。
當然,那是在沒有扛二十公斤日環食拍攝器材的前提之下。
(三)
雖然戒茂斯山與戒茂斯部落在地理位置上有些差異,但這座山既以戒茂斯為名,情感上也就有了連結。
在南橫公路貫穿中央山脈的今日,登上戒茂斯山比起百年以前可說再輕易不過,然而因為溪流切割的緣故,戒茂斯山勢陡峭,因此通往山頂的路雖然並不長,一路上卻沒什麼喘息的機會。我們出發的時間尚早,清晨涼爽的空氣還積聚在森林裡頭,當汗水和著樹葉的香味,苦行之路也變得令人期待。
戒茂斯最令人難忘的其實不是上坡,而是那有點雜亂卻充滿綠色魔性的中海拔森林,豐富的落葉、松針與腐質層踩起來就像棉花糖,樹幹上涇渭分明的苔癬與地衣是在森林底層尋找陽光的自然密碼,也是這裡的一大特色。
不知不覺間,我們翻過了戒茂斯山來到新武呂溪上游。
新武呂溪的水清澈得有些失真,而喝起來莫說沒有預期的甘甜,甚至可以說是沒有任何味道可言。溪谷裡沒有風,連一點氣息也沒有,遠方的樹冠層在藍天的襯托下顯得更為遙遠,但卻同樣是一動也不動。站在水邊的巨石上舉目望去,一切彷彿時光凍結,這片溪谷有著與世隔絕的寧靜。
就在此時,三名協作不知從哪兒走了過來,打破了我三秒如三年的太虛神遊。「你們今天打算要走到哪?」其中一位協作開口問道。我說要走到獵寮營地過夜,然後他們的身影伴隨著幾聲讚嘆,消失在彼岸山坡。
「前面的路很累嗎?」
「你走了就知道。」
我突然有想在這裡睡一覺的衝動,我想若是在這裡睡著,興許會進入宮崎駿筆下的童話世界。
但是可能也就到不了獵寮營地了……
(四)
從渡過新武呂溪開始,迎面而來的立刻又是一連串看不見終點的上坡,值得慶幸的是沿途都走在茂密的林蔭下,得以躲避近午時分越趨毒辣的陽光。隨著越來越遠離溪谷,森林變得寧靜,微微的風拂不動枝葉,只聽見我們規律的腳步聲與沉重的呼吸聲。
「安靜」是戒茂斯珍貴的寶藏,除了一位獨自享受山林的大哥外,一路上我們沒有再遇到其他隊伍。不過看見在新武呂溪旁,以及嘉明湖妹池畔商業團所搭建的帳篷聚落,還是不免為此處逐漸消逝的靜謐感到憂心。
這條路上有許多以球場為名的營地,我沒有去考究這樣命名的原因,不過實際抵達現場的時候,看到那被樹木包圍、寬廣而平坦的空地時,確實相當符合球場的印象。遇到獨攀大哥的地點是在排球場營地,而在看到人之前,我們已經在此前森林中的一塊小空地看見他的帳,看來比起一眼望穿的廣場,獨攀大哥顯然更愛這隱密的小角落。
如果更仔細一點觀察,還可以發現從溪谷爬升至此,我們已經不知不覺跨越闊葉林與針葉林的界線,深邃的綠變成青翠的綠,細緻而多變的錯落地形也被粗曠的坡地所取代。
由於行進的速度比預期還要快,我們在排球場營地卸下重裝,煮了香氣四溢的印尼炒泡麵,還躺下來睡了半小時午覺。這樣的閒適,我想,正是走在這片幽靜的森林裡不可或缺的元素。
(五)
熟悉的鬧鐘鈴聲響起,我掀開充當眼罩的頭巾,刺眼光線穿透薄薄眼皮,亮得眼睛睜不開來。臉頰與手臂因為沒有遮掩而被曬得通紅,濃烈的熱氣從皮下組織不斷往上竄,每一顆毛孔都變得乾燥而緊繃。
在排球場營地小睡片刻後,我們啟程前往獵寮。
從排球場營地出發,同樣是不斷爬坡,路況比起排球場之前明亮且乾燥不少,柔軟的松針鋪滿山徑,踏出每一步都像在做足底按摩。我們穿過濃密的箭竹叢,還攀爬一小段獸徑,隨風飄逸的松蘿從樹枝垂下,將視野染出一抹花白。
大家氣喘吁吁踏上最後一個鞍部,森林的盡頭近在眼前,迎面而來的是平坦的草原,其中陷落的谷地則是乾涸的嘉明湖妹池。
來到嘉明湖妹池著實讓我鬆一口氣,除了代表獵寮營地已距離不遠,更重要的是成功掌控隊伍行進的狀態。
對我來說,帶一支隊伍上山最常遇到的挑戰,就是隊員行進速度有很大的差異,特別是像戒茂斯上嘉明湖這類需要長時間爬坡的路線,更難以在大家都舒適的狀態下收攏隊伍。腳程慢的人若勉強追趕,很容易體力透支或造成運動傷害;反之腳程快的人若慢下來等,則會消耗大量體能。
如何平衡每一位隊友的登山體驗,真的是一門必須永遠精進的學問。
還好這一次請來我們的老班底婉琪大廚,為大家準備美味的義大利麵饗宴。「要抓住男友的心,就要先抓住男友的胃。」我想這話裡頭的「男友」改為「山友」也通用。
(六)
「這裡有帳篷耶!」
「裡面還有人在睡覺嗎?」
「登山杖插在門口,應該還沒起床。」
「怎麼睡到這麼晚,太陽都曬屁股了。」
……
其實天還沒亮,就有好幾隊人馬從我們營地旁經過,有些人燈光直接往帳篷狂照,不曉得想看清些什麼,在帳外高聲談笑的竟也不在少數。
我想起以前玩天文時,第一堂課不是傳授知識或者介紹星空,而是講解外出時的觀測禮儀。在夜裡,我們最忌諱的就是將光對著人照,甚至非必要時只用紅光照明,這樣的習慣我直到日後登山露營也未曾改變。
除了燈光使用,隊伍之間在路上、山屋以及營地的互動,也需要擁有互相尊重的禮儀。然而這些年來,我發現隨著登山運動變得盛行,這些早已根植在心底的登山禮儀卻逐漸式微。
也許在展示山林美景,或是傳授登山技巧的同時,更重要的是宣揚人與人之間互相尊重的精神。
後來我們睡到八、九點才慵懶鑽出帳篷,因為這天的行程只須從獵寮營地爬上一旁的 3355 峰鞍部(按:此處現時已不允許紮營),然後在距離十分鐘路程的嘉明湖畔觀測日環食。我們運氣很好,一整個早上都是大晴天,在 3355 峰上還能眺望蔚藍的嘉明湖,若不是心想著早點到湖邊架設器材,說不定還能順登三叉山。
至於風和日麗的翠綠草原如何在日食開始瞬間變成狂風驟雨的黑白地獄,又是另一個哀傷的故事了。
(七)
嘉明湖究竟是「月亮的鏡子」,還是「天使的眼淚」呢?從古至今,人們習慣透過自己的想像來描述自然界的事物,藉此傳承信仰和生活哲學。
我無意在此細說日食當下到底發生什麼事,不過在山上,即便上一秒還是大好天氣,下一秒就有可能遭遇致命的風暴。我想說的是,我為我們團隊感到自豪,能夠善用知識與裝備在惡劣天氣中堅持兩小時,游刃有餘地苦中作樂,並且順利觀察到環食奇觀。
從這一刻起,嘉明湖是鏡子還是眼淚對我來說都已不重要,因為我們已經留下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故事。
這天夜裡,天空異常清澈,滿天星星像鑽石般銳利耀眼,令人窒息的夏季銀河延伸到南方,襯托連綿不絕的黑色南一段。
從天頂的渡口出發,會看見巨大的天鵝擁有紅藍兩色的眼睛,撫琴的年輕母親和挑著雙胞胎的帥氣老爸隔岸相望,傾倒的陶壺溢出沸騰的牛奶,燙得河裡的龍蝦心跳加速倉皇奔逃,我們找不到黑熊般巨大的木杓,卻看見蝌蚪般迷你的海豚,才知道仙女和白馬原來是連體嬰。
我想起自己上一次在南部看星星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是南橫公路還健在的年代,我在學校天文社裡當幹部,並且負責籌備社員的冬季野外觀測訓練。我們將訓練地點選在埡口山莊,雖然這裡北側受到高山阻隔,不過南方面朝溪谷展望極佳,是在台灣相當適合觀測南天星空的地點。
只可惜,才說好隔年我們要再來,公路就因為天災肆虐而封閉。時至今日,重遊舊地仍是遙不可及的想望……。
攀登嘉明湖對我的意義,除了行山的本質外,更多的是回味年少時的熱血與輕狂,站在向陽山前遠眺對岸大崩壁,滾滾碎石的下方就是久違的埡口山莊。從溪谷中冉冉升起的薄霧輕煙,就像回憶蒸騰,讓人不忍,卻又忍不住駐足。
(八)
當我再次睜開眼,窗外呼呼而過的是青翠的稻田,前方不斷襲來的黃色標線將我狠狠敲醒,粗暴地宣告著文明將至。短短不到八個小時前,我們還呼吸海拔三千公尺的空氣,看著連綿的南二段稜線一路通往遙遠的北方。
我還清楚記得視線盡頭最高的那座山峰,是我們短短一週前才造訪的玉山。
我覺得登山是很奇妙的過程,它將各自迥異的生命軌跡纏繞在一起,留下了時間長河中不可忽略的一段交織。從出發那一刻開始,我們所有人就是命運共同體,也是回憶共同體。在行山的路上,後人踏著前人的足跡,前人則關照後人的腳步,一起吃,一起睡,一起哈哈大笑,也一起吵吵鬧鬧。
「我們參與彼此生命的一部分。」不!我會這樣說:「我們共享了一段人生。」
回想出發上山時,天都還沒亮,車子便已搖搖晃晃駛上南橫公路。我將頭靠向椅背,垂下兩噸重的眼皮閉目養神,思緒也陷入夢境的漩渦中。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再次睜開眼時,朝陽早將遠方的山脈照得金亮,壯觀的稜線沐浴在黃澄澄的晨曦之中,而我的心情,竟像沼井鐵太郎望向聖稜線那般感動。
於是,生命的旅程就在這暖暖的祝福下,開啟了全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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