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陣子因緣際會,認識了一條很有意思的路線叫做「大嶺古道」,這裡最早是石壁坑山區居民往返貢寮所走的路徑,並隨著道路開通而逐漸被荒廢。後來,當地居民盧國松先生退休返鄉後,決定重新整理,最終在社區眾人的協助下修復完成。
我心想週末與朋友一同探訪,但又覺得若只走大嶺古道,只需要大約三小時就能來回,似乎不夠過癮。查閱地圖後,我發現石壁坑有一條路徑可續行至灣坑頭山,上網查詢得知原來這整段路連接起來,便是早年往返貢寮和桃源谷大牛埔的其中一條路,並可進一步前往大里和大溪,也是淡蘭兩廳的重要通道。於是,我決定安排一趟越嶺之路,從東海岸走到貢寮,而由於草嶺、石觀音和大溪線我都已經走過了,於是便突發奇想,決定從大里車站直接沿吾居吾墅捷徑上山。
這次除了近期固定班底 Ariel 外,還有自五月疫情爆發後就沒有一起爬山的婉琪、Luke 和 Sam。其實本來還約了更多老朋友,只可惜大家紛紛傳訊息來說睡過頭沒趕上火車,只好下回再約了。
灣坑頭山屬於雪山山脈主脊的最北段,是西向傾斜的單面山地形,陡峭的東面緊鄰太平洋,視野相當遼闊。吾居吾墅民宿旁這條捷徑,據說是民宿老闆自行開闢出來的路線,由東側幾乎循最短距離登上灣坑頭山,陡峭程度可想而知。
話雖如此,剛開始時坡度還算相當平緩,路徑穿梭在巨大麻竹林之間,相當寬敞好走,再加上大葉楠與赤楠等喬木遮蔽炙熱的陽光,整體而言可說是相當舒適。
大約半小時後,我們來到大里溪上游一處精緻美麗的溪澗。
由於上週颱風過境,加上這週鋒面來襲不斷下雨的緣故,水量比想像中大得多,甚至找不到能夠避免涉水的踏點。而當我們全員抵達對岸,準備繼續出發之際,突然一片濃密的雲壟罩溪谷上空,豆大雨滴開始灑落。
出發前一晚,我們確認氣象預報的訊息,結合中央氣象局和美、歐、中等國的報告,評估這天上午降雨機會極小,而下午則可能會飄小雨,這也是為什麼我決定上午先走難度較高的吾居吾墅,下午再經難度較低的大嶺古道下山的原因。這突如其來的雨雖然讓人不免擔憂天氣狀況是否比想像中來得糟,不過觀察風向和覆蓋雲量,推測只是偶然飄過的雲塊造成的地形雨。
果不其然,十分鐘後雨勢漸小,最終陽光露臉,我們邁開步伐,越往高處爬,天色也逐漸變得越來越晴朗。
快要抵達灣坑頭前,綠意盎然的樹林逐漸被高大且茂密的芒草與箭竹取代,我們在割人的綠海裡游泳,回憶起春天時去大霸北稜的狼狽情景……
(二)
來到康莊的桃源谷石階步道,翠綠草原與交織山海映入眼簾,山頂寬廣的平台聚集不少登頂拍照的山友,有人氣喘吁吁,有人氣定神閒。我們席地而坐,以眼前山海美景佐午餐行動糧,無論是餅乾糖果還是御飯糰,此刻都擁有尊爵不凡的滋味。
婉琪從超小的背包裡掏出鍋爐,三分鐘後整個山頭都是令人欲罷不能的香味,這是他糧單中最經典的柴魚海帶雞汁小拉麵。我覺得婉琪的糧食設計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明明看起來很普通的乾燥食材,東一把、西一把扔進鍋裡滾一滾,就勝過我們精心準備的山珍海味。
同樣令人稱羨的還有不會餓肚子的 Ariel,我甚至記不起來他是否曾在路上嗑過行動糧。每當大夥兒走到頭昏眼花,血糖降低,肚子餓得咕嚕咕嚕響的時候,他總是默默待在一旁等大家填飽肚子,完全不用進食,卻依然體力充足,精神百倍。
事前看紀錄時,我以為最困難的路就是吾居吾墅這一段,所以登上灣坑頭時心情便鬆懈不少。我們足足在山頂耍廢一個小時,才慢悠悠收拾行囊準備出發。怎料,才走不到十分鐘,又要開始鑽芒草,而且這裡比灣坑頭前的芒草叢更密,原本預期的草原路卻無影無蹤。
因為沒有明顯路跡的緣故,我們只能低頭循芒草叢中的牛徑穿梭,視野時好時壞。我們捧著手機,盡可能將自己維持在前人記錄的軌跡上,可惜即便衛星定位只有不到十公尺誤差,仍然可能因為樹叢隔絕,而越偏越多。
幾經修正後,我們總算找到一條沿著牛欄走的路,然而就在這時候,我們也發現遠方必經的草坪上有一群水牛。
雖然在灣坑頭和桃源谷一帶遇見水牛是相當正常的事情,不過這群水牛除了體型特別壯碩,還帶了兩頭小牛,貿然靠近恐怕會發生危險。正當我們想著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繞過牠們,五個人鑽芒草的嘈雜終究還是驚動了牛群,一瞬間整群牛都轉過頭來死死盯著我們,原本四散的隊形也聚集起來,將小牛包圍在中間。
我們在牛群的注視下走到草坪的邊界,終於看見期盼已久的布條,結果令人擔憂的情況還是來臨了。牛群就站在我們和布條中間,距離只剩下短短不到三十公尺。我們停下腳步,四下觀察可以躲避牛隻攻擊的避難地點,同時尋找繞道方案,就這樣和牛群在草原上僵持,場面既尷尬又好笑。
大概十分鐘過後,牛群終於開始放鬆戒備,低下頭繼續吃草;而我趁這個空檔,打頭陣鑽進草原邊界的芒草中,想要透過芒草的掩護通過草原。
約莫鑽了十公尺,我抬頭想要觀察牛群的反應,沒想到有兩頭碩大無比的公牛筆直走過來,距離竟已不到五公尺了!我大驚,立刻拉著緊跟在我身後的 Ariel 撤往草坪外的森林凹谷裡,希望這裡茂密的樹木可以阻擋牛隻的行動。
眼看牛隻沒有繼續靠近,緊張的心情終於冷靜下來。我拿出手機看了看地圖,心想如果要走回草坪實在太冒險了,於是決定直接在滿布懸鉤子的雜林中往路徑方向硬切。
在我們之後的 Luke 也同樣被牛隻關心,和我們一樣情急之下就往森林裡頭鑽,只不過穿短褲的他比我們更壯烈,裸露的雙腿被懸鉤子劃得鮮血直流,光看到就覺得痛……
後來我們和 Luke 會合並成功走到草坪另一端,並且成功和壓隊的 Sam 聯繫上,接著又花了半小時才順利全員通過。
離開草原進入森林後,布條變得密集,路徑也相當明顯。這裡林相優美,走起來相當閒適,正好緩解方才緊繃的心情。我們邊走邊聊,不知不覺抵達通往石壁坑的馬路,著實有一種逃出生天的感覺。
(三)
說好下午要變天,隨著天空被厚重雲層覆蓋而變得越來越真實,我們坐在馬路邊慶幸困難路段都已經結束。
根據國內外各單位公布的氣象預報,每三小時降雨量最高只有不到三毫米,頂多是毛毛雨等級。我們對於緩緩落在身上的雨滴並不以為意,只是慢悠悠背起行囊,打起傘繼續踏上剩餘的旅程。
沒想到越來越接近大嶺古道,雨勢也逐漸變大,直到一處民宅前,我們終於被迫到屋簷下避雨,等到雨勢變小再出發。
只是,這一等並沒有等來雨過天青,反而等到越來越猛烈的狂風暴雨,以及總是在危及時刻增添緊張氣氛的國家警報。
半小時過去,雨勢仍無趨緩跡象,而我們聊天的聲音,似乎驚擾在另一廂房休息的老人家。只見他緩緩走來,好奇地詢問我們來歷,得知我們被雨所困時,還熱情開門邀大夥進屋休息。
這位老人家,便是盧國松先生的堂哥。
盧國松先生何許人也?前陣子協助健行筆記建置「大嶺古道」資料時,正好做過些功課。大嶺古道正是由盧國松先生一手促成,讓古早路徑得以重見天日,步道口的龍字碑,以及步道上繽紛的石頭彩繪,也是出自盧國松先生之手。更巧的是,我們避雨的地方,就是盧國松先生故居!
恰好來訪的貢寮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也向我們介紹盧國松先生的事蹟,本來還想帶我們走一段古道,最終因雨勢不停而作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色也漸漸暗下來,如果再繼續等下去,恐怕得摸黑下山徒增風險。我們與盧先生確認古道路況無虞後,決定頂著雨趁早下山。沒想到這段號稱「最簡單」的路,讓我們體會到大自然的力量著實遠超乎想像。
離開民宅,沿著馬路走一段上坡後,很快我們就抵達龍字碑古道口。
古道的路幅相當寬闊,也沒有危險地形,確實是親子等級的路線,不過在滂沱大雨轟炸之下,翠綠草地化為沼澤,林間土徑泥濘不堪,平緩好走的石階更早已形成連綿不絕的水瀑。強大水流順著路徑沖蝕而下,脆弱的路緣被淘空,此時此刻我們並不是在步道健行,而是紮紮實實在溯溪!
越往下游走,水勢也越來越猛烈,步道中央湍急的水流甚至高過腳踝,完全無法立足。若不是樹上掛著路條,以及偶爾出現整齊排列的石階,真的很難想像自己走在正確的路線上。
經過一小時掙扎,我們總算安全抵達山腳下的桂花林,所有人早已從髮梢濕到腳趾頭,全身找不到一處乾燥的地方。事後我們查詢氣象局雨量觀測紀錄,當天下午貢寮測得降雨量最高達到每小時八十毫米,完全超乎所有預報的合理範圍。
更糟的是,正當我們慶幸自己安全下山的時候,卻看見虎豹潭有民眾被暴漲溪水沖走的新聞……
時至今日,虎豹潭事件已經從輿論退燒,然而從這次事件,以及我們當天的經歷,仍有許多值得不斷審視的細節。
我們做得正確的地方,是有攜帶雨具和替換衣物,並做好完善防水措施,同時考量天氣預報趨勢,將比較困難的路段安排在天氣比較穩定的時段;而需要加強的部分則是當下對於天氣狀態的觀察和警覺。
當然,悲劇之所以發生,往往來自於一連串不幸的巧合。如果我們沒有在灣坑頭耍廢一小時,如果我們沒有在小牛埔遭遇牛群又耽擱一小時,或許直到下山也不會遇到雨。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