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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山岳
初爬七星山,是高中升大學的暑假。和幾位高中好友結伴,於八月的夏陽豔豔,搭著小15路公車自劍潭一路蜿蜒而上,在冷水坑登山口下了車。
甫脫離升學桎梏的少年,像離籠的鳥渴望盡情展翅,盛夏的高溫也澆不熄對自由的嚮往、對來日的企盼。
踩著石階,向上攀登。一路上幾隻石龍子於石縫中驀然閃現,搖擺著一尾寶石藍的絢麗,倏的竄向步道旁的草叢;箭竹林、未結花的芒草以其深邃的綠蔓延山野,伴著無雲極藍的天、無蔽的陽恣意渲染。山裡的一切,呈現著夏日裡獨有帶勁的純粹,卻又有著一絲的、自蠻荒時期便留存至今的狂野,如淡淡的硫磺味一般,隱含於若有似無的風中。
甫滿18的我們,對於爬山健行沒有太多的經驗,帶了滿心年少獨有的亢奮,卻忘了帶抵禦毒辣驕陽的防曬乳與遮陽帽。
攻了頂、下了山,帶著滿後頸、臂膀的通紅為念。這樣的狂、這樣的傲,以蠻不在乎的底氣作支撐,看似任性,一切的荒唐卻又因著年少,獲得寬容、顯得合理。
再爬七星山,是跟他一起,十一月的深秋。
坐著他的機車,從臺北盆地的南端,向著北方的山馳騁。過了仰德大道,兩側林木漸密,我們劃過滿山的沁涼。穿著不合時節的短袖花襯衫、後座的我盡顯侷促,雙手不知該抓好車尾的把柄,又或者順勢的、不經意的,放上他的腰。秋日的寂靜與平和裡,今生初嘗的羞赧逕自尷尬突兀。
山裡的兩人併肩走著,與山的輪廓光影趨於和諧,與遍野的芒花無異。清風一陣、浮雲一瞬,山徑蜿蜒模糊了時間的維度,呼吸的起落,似短暫卻又若永恆。
行山的前半,忐忐忑忑。總是在意著,邁步時不經意的手指碰觸、總是瞟眼偷看身旁的他,似不願錯過其每一邁步、每一次擦汗、每一個不經意的淺笑。
那時此刻,所有的山景,彷若壯闊盡失。
但七星有其獨特的魔力,總有辦法讓躁動的二心,歸於坦然的一志。以其深秋的浮雲繾綣,白芒似浪。山風滑過了稜,向著山徑優雅延展,堅硬的石階步道霎那間彷彿成了流淌的河,托著山客化作武陵漁夫,向未知桃源秘境撐篙前行。
行山的後半,花襯衫少年似成了白衫漫步的武陵人。行山之人褪下了沉重裝飾,飄飄然彷若芒花白絮。你、我、他,我們不知年歲,不重方位,翻江倒海的心緒,順著山巒流暢的起伏,終得以放下。站在主峰,遠方北海朦朧的藍,穿過遍野的綠,映入眼簾。於焉明白,白雲蒼狗、撲朔迷離,所有的不期而遇、命中注定,揣度亦或強求,皆為徒勞。此分此秒,不如展臂,迎著風捎來的現在,不眷過往、不憂將至。看著身旁的他,那日裡第一次,我露出坦然的笑,無保留的、不扭捏的。珍視此刻的年少,我珍視我倆此刻的年少。
三訪七星,疫情爆發剛好滿兩年。
12/31,一年之末,凜冬裡獨身一人。考完期末考的午後,帶著超商買的飯糰,上了山,冷水坑、東峰、主峰、小油坑。每一步都如此熟悉,因著在不同的季節裡與他們深刻的踏過;每一處彎路卻又無比陌生,這是第一次一個人走過,唯一的同伴只有行路上的寂寥,翻過枯枝、滑過有著硫磺結晶的石階。
放棄了出國交換、深造;與他的緣分也終是走到山窮水盡。
「一個人或兩個人其實都只是一種狀態,就算你跟另一個人在一起或是交往,會感到孤獨,那你還是一個人。」
很喜歡台劇《若是一個人》中的這一段話。
一個人清醒、一個人入夢。過去的我總是害怕孤獨,卻又對這種時刻侵蝕的恐懼無能為力。我想成為別人生命裡的光陽、也希望別人的光彩與強大能讓自己依靠,卻忘了這一生不論蹉跎或是追尋,終是一個人的行旅,所有的熱鬧喧譁不過是表面的假象,風吹即散。就如同這座七星,山徑上過客的來去、有緣無緣,有如花與葉,生生落落。山間萬物,自身的安定抑或脆弱,才是不變的、不得不面對的根柢。
願我能學會孤獨,學會成為自己的月光、承受自己的黯影。所有的順遂與不順,終歸單人、單途的行旅。行路人來去,生命不斷的重複篩選與離別,雜陳五味,在似懂非懂裡,或將日漸明晰。
行一座山,於夏蟬之鼎沸、秋陽之溫煦、冬季的細雨迷濛。漫漫悠悠,向前跨步。唯有此時,我可以不是我。無喜無悲,無盼望與焦慮嚙食的煎熬、亦無迷茫裡踱步的虛空。
無所謂大榮大枯、波瀾的興落。
需要一座山,人的一生,以為依傍。菲薄流年裡,得有一時半刻,走入山中,走慢匆忙歲月。荒唐青春,須有一瞬回眸,將他與她,所有斑駁碎裂的回憶,隨風散諸山林。蔓草、秘境,爛漫的荒蕪、不張揚的繁盛。做山的孩子,在祂的巍峨裡習得不卑的昂揚;在祂的蔥籠綿延下理解不亢的細膩。
或許,七星就是屬於我的那座山,以其不同時序裡的綿延,串起了我青春裡不同時段的情懷。
走一回七星,行一程青澀年華。雖世間的緣分淺薄皆為命定,但仍暗自盼切著,今生裡往後的酸苦甘辛鹹,都有祂的遼闊與綿亙。
行旅,找一座山,人的今生,以為依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