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的腳印，不是要帶我去登山，而是認識祖先的路。」 ～Salizan Talkisvilaninan【部落的燈火】詩集～ 這會兒塞在下班的車龍內已經好一陣子；車廂廣播裡不疾不徐地緩步提醒著，每個路口塞車的慘狀…呵!
前方綠燈伊始，不耐久候的鄰車，紛紛加足油門往前疾駛、鑽縫、閃避著；靠!「XXX」我嘴裡嘀咕著；失了起步的先機後，只能乖乖地微動方向盤，蠕動跟著吧。
空間裡迴盪著熟悉的旋律，女優流洩而出的聲音，隔絕了外頭燈紅酒綠的喧嘩，但莫名的撫慰著已略顯疲憊的心神。
維倢 攝
『我想要回到那一年
你守護我那一年
想起遙遠那個夏夜
我記得你眼裡是我的臉
不管這世界是那麼的危險
我都悄悄的在你身邊
一直到…』
呵呵!原來啊…索性輕聲跟著旋律哼唱著；腦中的記憶交錯著上週六、日再訪舊古樓(Kujashyao)的悸動與殘念，和女優歌聲無限巧合地遠颺、契合…
「呼呼… 」我微張口喘息的當下，自顧自地環視四方；隊伍後頭持續上攀或高繞前進。隨著高度緩步遞升，兀自享受著晨間山林裡沁心空氣。乍暖還寒的一日伊始，原先黑暗的四周，隨著魚白破曉，漸次掀開了周圍環繞的廣袤蓊蔚林相。這山林景緻的蔥心兒綠，使人沉醉其間。一早四點摸黑趕路，從舊白鷺部落(Pailjus)舊山徑啟登開始，也走了近二小時；也沒記走了多少距離，只是在大休息簡單用餐時，眼睛的餘光掃到鄰近一株雜木上，釘了塊板子，上頭書寫著「白鷺部落傳統領域」等幾個漢字的告示牌；非常簡潔具現代感的Parisi呵呵! 簡單、直白不廢話，俐落中也少了放置頭骨架的肅殺之氣。
維倢 攝
就在大夥七嘴八舌、低頭享用快速早餐之際，與此同時一行三人的排灣獵戶(看這身裝扮和手裡傢伙)，有些錯愕的經過了我們隊伍的中間；但彼此毫無違和的相互祝褔問候著，於是就這樣又目送著他們繼續踏上下一個山頭。或許這三位嘎嘎，正納悶這些個白浪是從那兒冒出來的惹?呵呵......是啊!過去的傳統領域就是生活領域，所有生活資源皆取自這裡，伐木、拓墾、獵捕、採集無一不是。願祖靈祝福他們此行收穫不虞匱乏呵!
大約在久保山域之間的鞍部區塊，突然颳起冷冽的山風，就在我們通過時，近似狂爆的橫掃著隊伍，身旁的高山芒草順勢傾倒著，如同母親溫暖雙手，撫慰這數小時跋涉後的疲憊。一行人預定前往的大武藏山的輪廓，在湛藍天空的襯托下，漸趨清晰而明朗。這陣伴隨而來沁人山風、和煦陽光、馨香野地，總會讓我們忘卻一路走來的辛苦。再次前來權充此次新路線探查隨行人員，好友希冀通過傳領時，能惠予些協助。然好友之託，不禁略感壓力；自認德行、技能不足以承當外，而二弟身體近期有了狀況，或可面臨手術的景況；猶豫再三中有些裹足不前，亦萌生爽約之念。幸賴祖靈和天主庇佑，二弟的情況還算輕微，暫且放下心中巨石，又再次地踏上通往傳領及古道的時光隧道上。
維倢 攝
過往由老七佳、舊白鷺的古道巡行，與1874年清朝闢建的崑崙坳古道 (Rinipungan) ，或為部落連繫互惠、結盟爭伐；抑或軍務通商、聯姻嫁娶等；通過歷史的演繹和政治的需要，自然衍生出多樣性的樣貌。其實對尋常族人來說，這只是條回家的路而已；從此山到彼山，與家相連結的臍帶，步履雖轉折，方向卻堅定。 可是每一條山徑都寫滿著族群的血淚與遷徙的滄桑。
而此岸到彼岸的沿途，曾經也是母子們走過的回鄉路上，記憶裡那條往來古樓村與來義村間的山徑。每回Ina領著我們從平地回山上，總會在古樓村姨媽的居所那暫作停留，等Ina與姨媽姊妹倆敘舊談心完畢後，一行人才自那兒開始啟程步行，朝著終點來義(村)部落前進。途中必經過的小丹林(喜樂發發)部落，並沿著二峰圳堰堤一路蜿蜒而去，在通過了部落後便開始上切，直至橫跨來社、瓦魯斯溪匯流的林邊溪兩岸的吊橋止；而中丹林部落就坐落在對岸。至此前段的路程也完成大半。接著穿越義林村後再次上切，經過一段不算短的蜿蜒山林秘徑後，Ina娘家-來義(Chalaabus系；昔舊內社) 也在目光所及，眼前不遠的地方!
維倢 攝
終於…隊伍也進入了大武藏山的延伸部!只是沒有一般將登頂後的展望及視野。突然地雜樹林裡一陣騷動，我還沒回過神；一球黑影咻也似的張狂而去。
「嘿! 好像是什麼雞…雉之類的吧!」
「去把它抓來!」有人興奮的提議著…
「有人看清楚那是什麼嗎?」大夥似乎還沒回過神來…只是相視而笑!四周除了偶而夾雜人聲外，環境背景融合了啁啾、啼鳴聲，但很快趨於悄然而沉寂。我雖窮盡餘光之力，但無所獲；心想也太有梗了吧!上一回去舊古樓是遇見暴衝的長鬃山羊，這次又是何驚喜惹? 更為此行的花絮再添一筆。
結束在大武藏頂的短暫歇息與停留，隊伍么喝繼續開拔前行，接下來就要準備一路切到舊古樓。但看時間似乎要比預定的行程早了些，不過也真的印證了老人家的說法；昔時從舊白露到舊古樓的山徑，確實相較於舊內社是近了些。不過眼下這區荒煙蔓草之處…處處是黝黑的大、小石塊區，就算小心翼翼的橫切、踩踏、足蹬，仍加劇了腳下步履的疼痛感。
維倢 攝
緩緩打量腳下踩踏的山徑與橫亙四周，無論是獸徑、獵徑，山徑、古道，植被及落葉覆下的地衣、苔癬和蕨類，稱次不齊覆蓋著路徑指向，我徜徉著雜木、株櫟木、殼斗科交錯的林下；久違的小西氏石櫟果實也讓這群大小孩興奮地傳遞、把玩。回望群峰綿長的身影，漸次沒入了身後蔽鬱的林相。頂上暖烘烘的陽光昂首姿態，循例澤庇萬物，不爭氣的汗珠卻已如大珠小珠般，豪邁的急掠飛灑山徑。路徑不時上下左右蜿蜒，我們不時地穿梭於林下，減緩陽光溫煦問候下的印記。人們總說生命遇裡見的都是過客，來去匆匆!藉由巡山來見證著窮年累月的沉澱。
緣起那年讀研究所一年級的暑假，埋首於論文資料的蒐整，休息之餘好奇翻閱幾本日據時期的高砂族攝影寫真集冊，驚喜之餘特地從館內借出，伺機拿給Ina和山上一些長輩們傳閱和請益。記得Ina小心翼翼地翻看著，當她凝望著書頁裡的每一張相片時，時光彷若倒回了四、五十年前一般。而一張日警駐在哨所相片似乎吸引她的目光；霎時間她眼中淚水滿溢，接著聽她娓娓道來那些年，赤腳行走於那條部落往來 (來義內社)聯絡山徑上的童年往事，英武的外公和他堂兄弟們，與日警間的過往豪情，從Ina眼中流露出孺慕與尊崇的神情便知一二。這畫面至此深刻烙印在我的心中，也打開了我對Ina家鄉過去不同的歷史想像，更對那深藏在深山野徑裡的崑崙坳古道、來義內社、古樓社等，許多的憧憬與想像空間。而最終隊伍選擇在舊古樓耕地的範圍紮營。
水管教練 攝
當晚的營火夜話，不時穿插著深夜食堂的橋段；隨隊的荒野主廚點播了首不知歌名的日本歌目，突然間好有感覺與畫面，將想像穿透四周幽黑的寂靜，平添了內心劇場的演繹。好奇地遙想著駐在所、教育所等舊址上，那些日本巡查大人的心情、想法如何? 面對大時代動盪下的小人物們，不分國籍、族群，糾結的心情與複雜的情緒如何放下、遺忘呢...
『そよ風が告げる春の訪れ
咲き乱れる花の香りに遠い君を想う
春の陽に見守られて花が咲くように
いつかは希望の陽が照らすでしょう
戰歿勇士碑
それぞれにそれぞれの決めた道を歩き
いつの日か微笑んで
また逢えるその時まで
黄昏が告げる秋の訪れ …』
那晚我在迴盪的歌聲裡，穿透時空與中孝介那首『各自遠颺』相呼應。一如彼時在六龜警備道、沼津駐在所、馬里山溪流域所見、那些腦丁、隘勇、平埔、布農、與茂林下三社間隨風遠颺的故事...存在於後世典籍、傳說的迴響裡! 嘩...今晚的月色也十分皎潔明亮啊。
次日早上天曉，再次見到了久違古樓舊社的城廓、林線、兀自肅立的屋柱與石牆。
維倢 攝
舊社天際線上，如白雲蒼狗浮游，望著黝黑斑駁的石碑，四季更迭於無數輪迴，默默見證百年來，這塊土地的滄海桑田。已失去光滑黑亮的石板路面、井然交錯的屋群巷弄，勉力為之的向同行隊友解說，不時與學有專精的山友交換意見。看的出大家對這片舊址，所流露出高昂的興致。第二次來；沒有太多想法，只是靜靜觀察著這群慕名而來的漢族朋友們，對我說明後的反應。在不破壞原有遺址的靜穆與尊重下，大家都能理解與配合。當下忘了泰武國小古謠傳唱隊的查馬克老師，曾這麼形容過石板屋的油黑色澤；是來自於大武山域飄來的一種稱作『Valjungkis』的細緻水分子潤飾，才會讓石板屋終年黑的發亮...
這就是排灣族墨黑的勇士色澤! 雖然現場的石板家屋群蒙上了厚厚一層灰土，但是無損它們當年煥發的神采。 最後我請大夥移動到『戰歿勇士之碑』前肅立靜默；我簡單的擺置了檳榔、香菸、米酒等簡易祭品，向這裡的所有祖靈VuVu們、戰士英靈們致上我們這行人的敬意與謝意。並感恩祖靈的庇佑與滿滿的祝福!更期盼下山後，隊友們都能領受到多元文化的啟迪及收穫。Masalu…我低聲地說著…
下山的路上，祖靈也好似回應了我心裡的無禮請求...一陣山風，溜滑過峰巒河谷後，逕自轉向迤邐廣闊的沃野，穿掠過吊橋的木製舖面、孔隙嘎嘎作響…吊橋的高聳及單薄，總會讓人禁不住的往下瞧；只見腳地下頭的溪水波光粼粼，不過這高度就足以讓年幼的我們倒吸一口氣咧! 終究好奇心被恐懼所掩蓋，於是我邁開小快步地跟吆喝著弟弟們快跟上前方的Ina喔…
維倢 攝
陳舊的橋面禁不住我們幾個的跑動，發出了咿呀的聲音，還不住地上下、左右的晃動著；隨即引來Ina側身瞪眼、作勢捏人...嘻! 哪裡知道當下我們幾個小鬼，膽怯中夾雜一絲興奮呵。
這...微風往事憶兒時的氛圍裡，有著莫名惆悵的情緒鼓脹著；但感謝祖靈。
我知道妳就在我身旁，用妳的方式一路陪伴，無論我身在何處...透過漫天的星斗，我還是能看見Ina...妳! 而我彷彿透過了Ina的眼睛，重新俯視著祖先的土地。
「喔! 對了...Ina我跟妳說喔；我去過舊古樓耶! 妳有看見嗎? 有沒有很厲害...」
只是Ina笑而不語。
一雙腳呀! 要走過多少時間，才能走成思念... 一起往思念的方向前行。
航跡圖
#謹以此篇悼念三弟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