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剱岳横断:下ノ廊下阿曾原之路

  • Lucky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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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出發日期
    2023/09/01
  • 回程日期
    2023/09/05
  • 相關路線
    水平歩道
本文為網友的心得,以下內容不代表健行筆記立場。

關於裏剱,我一直不知該如何下筆,總覺用任何文字描述這趟旅程都顯得黯然失色,卻又矛盾於渴望寫下些什麼,好讓我們能夠透過文字與影像反芻那幾日美好。

是啊!我又想起沢木耕太郎那句話:「旅行不是重複,也無法重複。」「既然無法重複,那就要好好收藏,偶爾拿出來懷念吧!」當時我這樣寫道。歸來已過數月,是時候該讓回憶擁有回憶的樣子了。我將這次行程命名為「仙人の境界線を越えて」,意思是「跨越仙人的界線」,或直接理解為「進入仙境」。裏剱仙境之所以令人念念不忘,除了景觀絕美,最重要的是隊伍自在的氛圍,讓人能安心接納一切事物,並承蒙仙人之祝福。

那麼這一切,就讓我從那封老派電子郵件談起。

那是酷熱的盛夏七月底,炙烈陽光將窗外空氣曬得蒸騰不已,連遠山都扭曲。開著冷氣的辦公室一如往常乾爽涼快,就算午後外頭雷聲大作,劈哩啪啦下起暴雨,辦公桌前的人們也不為所動,埋頭例行公事中。但我的信件夾裡冒出一封很不尋常的未讀郵件,寄件者郭大哥,標題則是〈裏剱長次郎谷早月尾根〉。這標題乍看令人摸不著頭緒,但既然是郭大哥來信,應該是約爬山吧。想到這裡,我突然意識到標題所指地名根本就不在台灣,而是在日本呀!果然點開內文一看,集合地點金沢,另有每天行程跟機票住宿自理等文字。不過,準備的時間竟只有短短一個月……!

我又看了收件人名單,只有我跟 Ariel。欸?難道沒有其他人嗎?還是其實他已經組好團,只是突然想到我們所以順便問看看?沒找我是很合理,畢竟我跟郭大哥爬山日子短,一起上山次數也不多,可 Ariel 跟郭大哥已經十幾年老山友,不該被遺忘才對呀!

抱著許許多多疑問,我回信報名參加,時間也迅速來到依然酷熱的八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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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信件標題所寫,這次路線分成三部分。首先從黑部峽谷到裏剱,這段路不同於從室堂入山,行經草原和冰斗的大眾路線,要從仙人谷一路溯行,跨越山口再下到剱沢,溪流峽谷與森林景觀相當豐富。接著我們會沿長次郎谷雪溪攀登剱岳。這是百年前陸地測量部柴崎芳太郎和宇治長次郎隊伍幾經挫折後,終於成功登頂剱岳並完成測量所走的路線,歷史意義非凡。這段故事後來被新田次郎寫成小說《劔岳・点の記》,再由木村大作執導拍成同名電影。經過剱岳後,我們預計從相對冷門但地形同樣精彩可期的早月尾根下山。這條稜線的長度很長,高差也大,即便遠離剱岳之後都是草原和森林,但連續密集的等高線讓人光看就冒出一身汗。

我非常期待長次郎谷,每天都恨不得出發的日子快點到來,甚至只要有人發表關於長次郎谷的最新紀錄,都會仔細研究一番。九月初走長次郎谷最大的風險是雪溪融化,可能因為崩毀而產生裂隙或無法攀爬的落差,而且今夏氣候異常炎熱,著實讓人擔心。出發前兩週,有一支隊伍在不開繩索的情況下,成功從長次郎谷上剱岳,為我們打了一劑強心針。

終於,滿溢的殷殷期盼穿破雲層直飛天際,乘著銀翼鐵鳥降落在遠方翠綠的藍白分明的海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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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八年再度來到金沢鼓門下,這城市有依舊熟悉的味道。我大口呼吸,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因為 COVID-19 疫情哪兒也去不了的三年當中,經歷太多事而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我的生活已經不是當初的生活,旅伴也不再是當初的旅伴。但我很幸運,無論在人生哪一個階段,身邊總是包圍一群對我很寬容的朋友,陪我一次又一次,滿足永無止盡的好奇心。

雖然相約一起爬山,但如同信中要求,我們實則各自處理往返日本的交通。郭大哥和後來決定加入的 Berny 因為原本計畫參加其他行程的緣故,早就訂好飛小松的機票;我正巧和他們搭上同班機,於是入境後一起搭車進金沢。Ariel 則比我們早半天抵達,於是便先在城裡頭觀光,順便和家庭出遊恰好經過金沢的阿倫逛戶外用品店。

那天晚上,我跟 Ariel 和阿倫在車站附近找了一間評價頗高的拉麵店吃晚餐,並且乾下大杯啤酒為彼此餞行。能與不幾多的知己在異國他鄉的徐徐微風下並肩散步,暫時遺忘遠在天邊的日常煩憂,無疑是漫漫人生中值得無比珍視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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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需要一趟旅行,需要時間與空間的歷程,以便在其中安置各種變化與差異的象徵,並將之放入內心。」(節錄自 Tony Judt《山屋憶往》。)

。。

天剛亮,輕拂過肌膚的風微涼,我們背起一身行囊踏上空曠人行道,面向陽光破曉的東方神采飛揚。

雖說參加這次行程主要是被長次郎谷所吸引,但在研究過交通路線以後,發現原來登山口位於黑部峽谷鐵道的客運終點站欅平令我興奮不已。我對這如雷貫耳的峽谷與鐵道心馳神往已久,以往因為交通的緣故,旅行時總難將此處安排到行程中,這突如其來的機會,著實讓人又驚又喜!為了進入黑部峽谷,我們得先搭新幹線到黑部轉乘富山地方鐵道。上一次來北陸的時候,新幹線還沒有通車到金沢,這回降落小松機場前,經過金沢上空時就已經能清楚看見長長一條水泥高架橋貫穿富饒的金沢平原。「那就是新幹線!」郭大哥兩眼發光地說道。北陸新幹線預計明年春天就會延伸到敦賀,並計畫最終通車到大阪。前往裏剱第一天早晨,從金沢到新黑部,是我第二次搭上北陸新幹線。

新黑部並不在黑部市中心,而是在黑部川進入沿海平原的沖積扇邊緣。事實上,新黑部並不是新幹線的站名,而是富山地方鐵道為了轉乘新幹線而設立的新車站;新幹線站名是「黑部宇奈月溫泉」,顧名思義就是在這裡下車,可以前往黑部市區或是知名的觀光勝地宇奈月溫泉。富山地方鐵道並沒有直通黑部峽谷,所以我們得先往東到位於峽谷口的宇奈月溫泉轉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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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富山地方鐵道我也曾搭過,目的地是南方的立山一帶,不過當時並非來爬山,而是為了體驗那一連串驚為天人的交通和運輸建設,橫斷被稱為「北阿爾卑斯」的飛驒山脈,一睹春末甫開山時高達十來公尺的雪の大谷,以及冰雪仍未融化殆盡的黑部水壩。雪の大谷所在地室堂,正是今日攀登剱岳的大眾化路線入口,也是觀光橫斷的最高點。在《劔岳・点の記》裡,一眾測量隊員與登山家多次以室堂為基地,探尋登頂剱岳的路線。當年我對剱岳仍一無所知,更不曉得室堂在地理位置上,以及在登山與測量歷史中的重要性,再加上那天只有濃霧白牆一片,連和群山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回想過去有機會到各地行旅,卻有許多地方都像這樣不明所以地淪為走馬看花,缺乏肉眼所見以外更深刻的認識,確實太過可惜。只不過若特地為一趟旅行而大肆準備,又未免太刻意。

自從疫情爆發而不能出國以來,我經常思考該如何克服這樣的矛盾,直到前陣子讀到旅行作家陳浪為 Nicolas Bouvier 新版中譯《世界之用》所寫的推薦語,才找到新的方向。他寫道:「旅人也許無法終其一生走在路上,但關於旅行的思考,卻是永無止盡,因此我們需要閱讀,協助找到自己生活中缺失的字句。」這段文字讓我理解到自己或許可以嘗試將旅行定位從「日常生活的抽離」轉變為「日常生活的延伸」,而落實的手段則是勤加閱讀。我想,只有當擁抱豐富的知識與見解,才能支撐起旅行時所遭遇一切異於日常的、不熟悉的經驗,做到充份理解,並且敞開心胸去接納。

金色太陽終於爬上山嶺,光線染黃東方山谷裡的薄霧,也照得西方地平面鬆散扭曲,兩節列車行駛在單線軌道上左右搖擺,鋼鐵碰撞與摩擦產生的尖銳聲響自遠而近,當駕駛員面孔逐漸清晰,旅途的開端已然美得太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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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舊的車廂裡,乘客比預期來得多,除了有穿著制服的中學生以外,也有少數旅人,其中最令我深刻的是兩位拿著地圖比劃的青年男子。

生活在現今數位化時代,依賴紙本資料出行的人已不多,拿著缺乏鮮豔影像而只有等高線與地標的傳統地圖上路,更是少之又少。我自己在登山或出遊時,也喜愛拿紙本地圖這種老派的行動模式,因為這會帶來一種很緩慢、很踏實的感覺,並且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一步一腳印走到每一個當下。然而現實中,仍然難以克制仰賴電子產品及數位化資訊帶來的便捷,所以看見真正(或至少在此刻)落實老派旅行的人,便感到無比嚮往。這次爬剱岳,我也有帶上昭文社的紙本地圖,那是特別拜託先一週抵達日本的阿倫幫忙購買的,但即便紙本地圖上已經擁有關於此行的充分資訊,我仍忍不住在出發前上ヤマレコ規劃行程,還用 GIS 軟體做了一份以國土地理院等高線地形圖為底的登山路線圖放在手機裡備用。

從最先進的新幹線,到由於人口外移和公路發展而客源逐漸減少的地方鐵道;從發光螢幕裡可以瞬間定位與隨意縮放的應用程式,到手上拿著有份量的折疊式地圖,隨著與剱岳的距離越來越近,我們彷彿回到值得追憶的舊日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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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幾處早已無人駐守的廢棄車站房,鐵道旁的屋舍與景物散發出濃厚的鄉野風情,彷彿凍結正坐在庭院看火車的老爺爺的盛年記憶。緊接著河道隨地勢快速收縮,列車闖進濃密的樹林與漆黑的隧道裡,未幾,宇奈月溫泉到着。

。。

平日早晨的宇奈月相當冷清,大部分店家都還沒開始營業,馬路上空蕩蕩的安靜異常。我覺得這裡有點像烏來,特別是被群山環繞的氛圍,原本想信步閒晃一下,但被郭大哥催促趕緊去買下一段車票。此刻距離發車時間還有半小時,我心想郭大哥未免太謹慎,沒料到一進車站,便驚覺大廳已經塞滿排隊的人潮。

有精通日語的 Ariel 和 Berny 押隊,買車票這種小事簡直像吃一塊小蛋糕,事實上這次預約山屋和諮詢登山道即時路況,也都是靠他們才能無痛完成。與我同樣不諳日語的領隊郭大哥擔負行程安排和資料查找的重責大任,全隊四人當中只有我毫無建樹。無腦跟團似乎已成為我近幾年的登山寫照。

疫情爆發以後,首先認識靖捷,當時他正為收集百岳而積極邀約,我只需將假期時間空下來並且坐等計畫書,偶爾突發奇想安插幾段自己想去的探索路線就心滿意足,實在不用多費什麼心。後來認識沛、怡華跟 Misha,他們總能找到好玩的行程,讓爬山不再只是點到點行軍式登頂山頭,而是用心體驗大自然一切事物。他們會在山上做瑜珈、冥想、畫畫,甚至只是躺著、坐著、聊著、安靜著,都讓人相信自己成為天地萬物的一分子。再後來認識郭大哥,他邀約的路線大多沒聽過,通常是地圖裡沒畫出來的或是次要的路線,不一定離家很遠,不一定很難走,也不一定需要很多天,但總是充滿故事性和神秘感。有時候就為了一堵殘破不堪的駁坎,或是隱藏在溪谷深處被草木遮掩的礦坑,難免腳踏泥濘,也難免披荊斬棘。雖然跟不同人爬山,風格大相徑庭,但無論跑得快或走得慢,我都能很放心把自己交給他們,可以一起經驗愉快的片刻,也可以合力克服路上遭遇的種種困境,於是我開始越來越依賴,越來越懶得從路線規劃開始經歷一系列繁瑣的前置工作。幸好大家對我都很包容,讓我可以毫無壓力地接受自己一次又一次在隊伍中當米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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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稱職米蟲,這次行前我甚至沒有查閱黑部峽谷鐵道的由來,直到回國許久才為了寫紀錄而補做功課。這條鐵道最早是在一戰後由日本電力出資興建,為了開發黑部川中游的水力資源,建設發電廠,以因應戰後工業化對電力的大量需求。二戰後日本電力解散,包含軌道在內的所有設施幾經讓渡後由関西電力繼承,最終從宇奈月到欅平間這段二戰前便已投入使用、稱為「下部軌道」的路段則被開發為載客的觀光路線,並在 2013 年和阿里山森林鐵路締結為姊妹鐵道,還推出票證互惠活動。

黑部峽谷鐵道乘車券有分座艙,我們買的是位於列車前半段的開放式車廂,雖說有天篷可以遮陽,實則車內只有板凳和欄杆,以及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安全鍊條,很像遊樂園中的遊園車。這次因為是夏季來,天氣又涼爽乾燥,坐敞篷覺得很有趣,如果冬天或遇上下雨,大概會備受折磨吧!列車後半段是封閉式車廂,不怕風吹雨淋,但隔著一層窗戶看風景,似乎太有距離而讓有趣程度大幅下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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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尖銳喇叭聲劃破寂靜溫泉鄉,機車頭怒吼發出巨大且低沉的轟鳴,列車搖晃著緩緩駛過重重道岔,穿行粗糙而窄小的漆黑隧道。跨越黑部川高處殷紅色的新山彥鐵拱橋之時,沿岸眾人紛紛停下手邊工作,熱情向列車揮手致意,我們就這樣抱著既期待又不捨的心情告別宇奈月溫泉,深入黑部峽谷的旅程於焉展開。

雖說是觀光鐵道,但過去的產業痕跡仍然銘刻在舉目望去每一處,其實黑部峽谷鐵道從未卸下產業運輸的任務,依然是関西電力用以維繫黑部川諸多水壩和電廠運作的命脈。經過新山彥鐵橋來到對岸,很快就抵達位於宇奈月水壩上方的柳橋站,這裡並非觀光車站,而是供新柳河原發電所物資及人員出入的據點,因此列車只是慢速經過而並未停靠;除了新柳河原發電所以外,我們在抵達欅平前還會陸續經過出し平水壩、黑部川第二發電所和小屋平水壩,這些地方完全沒有其他聯外的交通方式,可見僅有的鐵道扮演多麼關鍵的角色。當然中途還是有兩座車站允許遊客上下車,第一站是位於黒薙川匯流口的黒薙站,在這邊下車這裡可以徒步前往黒薙溫泉、黒薙第二發電所、北又谷,甚至翻過越道峠從小川回到黑部平原地區。另一站則是鐘釣站,附近有美山和鐘釣兩處溫泉,也有山莊可以住宿,非常方便,只可惜這次我們目標並不在鐵道觀光,沒辦法一一下車走訪,細細品味。

至於沿途景色,說實話和太魯閣峽谷還真像,不過太魯閣所在之立霧溪比起黑部川來得更短也更陡,從下游往中游走,地形變化委實極快。黑部川的變化就顯得緩和許多,從展望開闊的礫石河灘到兩側被垂直峭壁合圍,前後綿延十幾公里,正適合以列車徐行之速度來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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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開了一個多小時,說久也並不久,但在巨大噪音和不時劇烈晃動的雙重攻擊下,來到終站欅平時雖然捨不得結束,但還真有鬆一口氣的解脫感。與「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沿線景觀相比,鐵道工人繁忙的欅平無疑「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整車遊客走上月台,小小的站房頓時人聲嘈雜,不過人潮來得快散得也快,沒過多久,偌大的站前廣場又恢復了寧靜。

我向車站裡的小販買了可樂餅和冰咖啡當早餐,當作是出發前的入山儀式;郭大哥和 Berny 則悠閒趴在廣場旁的欄杆上等待回程列車經過。Ariel 跟我說他幾年前曾經來過這個地方,是某一回爬山結束後的觀光行程,還在祖母谷溫泉過一夜,聽得我挺羨慕。這次出國爬山,除了我自己安排下山後花幾天繞行能登半島,其他人都隔天就回國,沒有一起旅行的時間,著實有些可惜。雖然一個人旅行自由自在,可以隨時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若有旅伴共享沿途風景和際遇,為彼此生命寫下無可取代的一部分,對我來說更是非常寶貴又不能割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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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所謂自由與不自由,或許並非單純取決於有沒有受到拘束,而是心之所向是否得到滿足吧!

。。

跟郭大哥爬山,很難得在登山口就悠閒地彷彿時間不存在,我們享受挾著溪谷深處幽涼氣息的微風,直到人潮散盡才心滿意足地啟程。走到廣場邊緣的步道入口,郭大哥一馬當先,毫不猶豫踏上陡峭階梯,我站在隊伍最後仰頭張望,蜿蜒在墨綠色森林中的路徑不知為何有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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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進入步道裡,兩位貌似步道志工的大哥迎面而來,我們彼此問候,得知我們來自台灣以後,其中一位大哥告知阿曾原溫泉小屋的莊主已經做好準備,非常盼望我們造訪。我猜想,或許是來走這條路的外國人並不多,加上不到一個月前,才有另一組台灣隊伍剛走過,所以印象格外深刻吧!總之,阿曾原莊主的熱情已經乘著風飄過漫長的黑部峽谷,引領我們踏上愉快又難忘的旅程。

隨著地勢爬升,空氣也變得越來越乾燥,路徑旁的樹和草似乎沒有因為遠離開發地帶而長得比較高,反倒是艷陽罩頂風卻停止了對流,讓我們爬不到十分鐘已然滿身大汗。我低著頭,大粒的汗珠從額頭直直滴落到腳邊,小粒的則沿著眼角和鼻翼再到唇上,形成涓涓細流。我抿了一口,鹹鹹的,味蕾的刺激讓我瞬間想起熟悉的感覺是什麼,那是在太魯閣峽谷中爬山的既視感。網路上查到許多關於黑部水平步道的資料,都曾提到走在斷崖絕壁上,景觀酷似太魯閣的錐麓古道,誠然,在這夏日炎炎的季節裡,曝曬又悶熱,一下子就爆汗的體驗,也非常直白地將兩者連結在一起。但是我心裡其實並不想這樣類比,因為無論是太魯閣還是黑部,我都知之甚少,只能用非常侷限的視野來總結。我希望自己能像簡鴻模老師所說的「歸零」,拋下過往經驗與成見,用最純淨的心接收新環境捎來的訊息,構築全新認知,這樣才能真正看見沿途風景背後所乘載的自然與文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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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上最後一段設計精巧的可調式鐵梯,風拂過樹梢,也拂過我們熱得發脹的肌膚。我們在山脊上的展望平台喘口氣,走到崖邊居高臨下俯瞰猿飛峽,聽郭大哥介紹遠方天狗ノ頭與唐松岳。從欅平到這裡大約爬升兩百五十公尺,再沿山脊往南緩上一百公尺後,就可接上水平步道。

所謂水平步道,是在黑部峽谷鐵道興建前,日本電力探勘時所開鑿出來的路徑。然而在昭文社所出版的《山と高原地図》中,只有欅平到仙人谷路段被標記為水平步道,從仙人谷到黑部水壩路段則被稱為「旧日電步道」。不過究其緣由,無論是仙人谷前或後,應當都屬旧日電步道才對,只是這名稱究竟如何變遷,我沒有深入探究,便不得而知。網路上流傳水平步道的名稱由來,是因為它幾乎沿著等高線而行,沒什麼起伏,倒也相當合理。若從地理空間的角度來談,黑部川中上游峽谷地帶在明治時期被登山家冠松次郎歌頌為「偉大なる廊下の峡谷」(像宏偉走廊的峽谷),這裡的「廊下」意指「被絕壁夾擊的深谷」,此後人們又由上而下,進一步細分為「奧、上、中、下」四個區段,水平步道與旧日電步道皆位於下ノ廊下,而中ノ廊下如今已被淹沒在黑部水壩蓄水形成的湖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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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平步道緊挨岩壁而行,卻並非完全走在穩固的岩石上,跨越山溝或經過難以鑿路的凸岩時,仍須架設凌空棧道才能夠順利通過,有時候轉一個彎,會突然發現足下就是萬丈深淵。這些棧道或木橋大多並非永久設施,因此每年雪季到來都得拆除,這也是為什麼水平步道不開放冬季入山,而是必須等到夏天,関西電力人員巡視維修過後才夠能通行。我們雖然盛夏造訪,沿途仍遭遇幾處吊掛作業,可見每年要維持路線暢通,還必須付出不少時間、人力與資源。然而,即便每年都要大舉施工,人們並沒有想要用一勞永逸的心態來面對問題,而是因地制宜、順應自然,用雙手解決步道每一處困境,同時對細節仍能照顧得無微不至,鐵絲頭會細心用膠布包裹起來,鋼釘突出的部分會剪掉,木條尖銳處會打磨平滑避免扎手,絕對不會為了圖方便而留下安全隱患。走在這樣的路徑上,會感覺人們是為了「做好」而不只是「做完」一件事而努力,這種真正受到同理的細膩關懷令人相當感動。我想,只有把山與步道當作自己的資產來經營,旅人才能夠感受到賓至如歸吧!

於是我們邊走,邊又討論到在台北市公廁安裝免治馬桶的議題。在日本,公廁有免治馬桶實在是再正常不過,而且已經行之有年,我自己都曾使用過多次,但同樣構想拿到如今台灣來,卻顯得像天方夜譚。這是為什麼呢?有些人認為有衛生疑慮,有些人認為容易損壞卻難以維修,也有人認為台灣人的公德心遠沒達到日本的水平。但無論如何,如果大家使用公共設施的時候,都能當作是自己家一樣愛惜使用,保持清潔,而負責管理的人也能像照顧自己家裡一樣細心來經營,而不是總把地板弄得濕濕滑滑的,我不禁在想,難道日本能做到的事情,我們做不到嗎?又或者說,與其做出富麗堂皇的表面成績,我們是否足夠重視每個人對這個環境與社會的認同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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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著聊著,不知不覺便走了很遠,我們在對岸高達八百米、宏偉又壯觀的著名岩場奧鐘山西壁陪伴下經過欅谷和蜆谷,棧橋的數量減少了,步道變得寬敞而堅實,山坳另一側路徑清晰得令人驚嘆,徒步其中的人們顯得那樣渺小。來到志合谷,一道攔砂壩截斷了去路,郭大哥和 Berry 停在溪谷前的草叢旁似乎在觀察什麼,走近一看,赫然是座坑道入口。這時候我才驚奇地發現原來過河的方式並非涉水渡溪,而是穿越攔砂壩下方的坑道呀!未及成人高的洞口以木架支撐,清冷的風呼呼地吹,來自洞穴深處的汨汨水流沁涼無比,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彷彿別有洞天。我們彎下腰,亦步亦趨跟隨郭大哥走進坑道中,當頭燈照亮岩壁,點點繁星閃爍著延伸到視線盡頭——是冰晶!岩壁上結滿雪白的霜,看得我們目瞪口呆,驚呼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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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志合谷後不久,緊接著是一連串嵌入垂直岩壁,被稱為「大太鼓」的路徑,這應該是水平步道最經典、也最精彩的路段。由於開鑿高度大概只有一個成人高,寬度更不到五十公分,因此大家都小心翼翼半蹲著移動,深怕一不小心敲到頭甚至失去平衡,葬送了性命。其實內側崖壁上有非常穩固的鋼索可以抓,所以現場並不如視覺上那麼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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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每年都會拆除的暫時性步道設施,打入岩石的永久性螺栓、鋼索和鐵鍊在日本大眾化路線上也相當常見,這與台灣大多路線仍以繩索為主的情形非常不同。觀察日本登山客,可以深刻感受到大家的安全意識十分強烈,即便只是看似簡單的路線,大多數人都會戴上頭盔,而在像大太鼓這樣具有危險性的路段,更會將鉤環掛上鋼索以進行確保。回想自己過去登山時鮮少配戴頭盔,更幾乎不曾準備鉤環吊帶等裝備上山,因此每次親眼見證日本山友謹慎的態度都會覺得很汗顏。在日本與台灣爬山最大的差異,我想就是這種步步為營的精神,以及不貪快、不馬虎的態度,不為一時方便而賭上自己的安危,才能走得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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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前方日本山友紮實的步伐跨過最後一座木棧橋,阿曾原溫泉小屋已近在眼前,穿著花襯衫、一頭帥氣白髮的小屋主人佐々木泉さん正趴在二樓窗台上,笑盈盈地迎接大夥兒到來。

。。

除了富士山以外,這是我第一次入住日本的山屋,阿曾原小屋給我的第一印象並不是想像中美輪美奐的大建築,但也與台灣山屋足夠不同——至少有專人經營管理的山屋在台灣並不多。我們在門口卸下裝備,換上室內拖,一邊聽佐々木さん介紹山屋設施、入住規則、溫泉和用餐時間,一邊偷看旁邊的日本人都怎麼遵循山屋的禮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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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想到第一天晚上就能泡溫泉,心裡就有說不出的爽!在台灣爬過夜山,特別是中高海拔遠離文明的路線,極少有機會能洗熱水澡,即便有野溪溫泉,往往還得自己搬石頭圍池子引水,累得半死都不見得能泡滿足。阿曾原溫泉就在山屋沿階梯往下五分鐘路程,水源來自一旁的高熱洞窟,有人工搭建的泡湯池,還提供板凳和臉盆,簡直逼近都市錢湯的等級。由於男女使用時段不同,我和郭大哥率先下去泡湯,Ariel 和 Berny 則先進房整理裝備,整點過後再交換。

洗好澡泡完湯,一整天的黏膩與疲憊盡皆消除,在台灣爬長途山經常講的「疲勞累積」,洗過熱水澡以後完全不成立。我買了一瓶大罐的札幌生啤酒,到餐廳想偷聽佐々木さん和他的朋友們聊天,但我完全聽不懂日語,所以又到書櫃翻出關於剱岳一帶登山,以及立山和黑部奧山歷史傳承的書來看,但我也完全看不懂日文,幸好書裡有不少照片和數據,大概能猜到一丁點意思。餐廳角落有一台液晶電視,正以分割視窗播放著新聞節目與當地氣象預報,後來我發現每一間山屋都使用相同的系統,好讓山友隨時掌握鄰近地區的天氣狀況,以便調整行程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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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天色漸暗,泡湯的人們陸續歸來,我們下午四點抵達阿曾原,默默也到了晚餐時間。今晚投宿小屋的山友並不多,除去我們四人,只有另外兩隊各兩人睡在屋裡,其餘都在戶外紮營,因此室內顯得格外空曠。佐々木さん準備的晚餐非常豐盛,有炸魚排、可樂餅、炒菇、炸牛蒡、洋蔥炒豬肉、高麗菜絲、涼豆腐、冷麵和一大碗白飯,光用看的就已經飽到扁桃腺!正當我們猶豫該從哪一道菜開始下手,佐々木さん俏皮地從廚房探出頭來,切掉電視新聞,改播 CD 片錄製的節目,原來是關於阿曾原小屋的紀錄片。螢幕裡行腳主持人帶領鏡頭來到幾年前的阿曾原小屋,熟悉的佐々木さん的和藹笑容驀然出現在畫面中,惹得大家一陣驚呼。電視裡佐々木さん述說自己年輕時率隊開闢雲切新道的故事,那是從仙人谷水壩通往仙人池的捷徑,也是我們明天即將要走的路。佐々木さん還說,每年他都會回來維護黑部峽谷裡的步道,直到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原來阿曾原小屋並非全年無休,而是在入冬前要拆卸以免雪季時受到破壞,山屋的零組件必須安置在山洞中,等待隔年入夏以後再搭建起來成為我們現在看到的樣子。

除了經營阿曾原溫泉小屋而廣為人知,佐々木さん還曾在富山縣警山岳警備隊服務十多年,精通山難預防,並多次參與救援行動,甚至在 2019 年時獲得「自然公園関係功労者環境大臣表彰」,著實對立山黑部山域之探索與推廣貢獻良多。「如果能讓更多人感動而高興地離開,大家都會變得更幸福。因此,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我認為自己可以繼續為這裡做一些事情。」佐々木さん對於自然的思念和對旅人的關懷,已經讓我們感到遠遠超越「賓至如歸」的程度,彷彿只要走在這片山林裡,就會獲得無限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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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進入尾聲,大夥兒也都吃飽喝足,我們回到房裡,回味一整天經歷仍意猶未盡,腦袋和胃袋裡的收穫都滿滿當當。如果肚子吃太飽不能躺下來睡覺,那記憶太美滿是否將無法瀟灑地告別?當燈光熄滅,月光照亮窗外大地,我躺在溫暖的床鋪上,竟捨不得闔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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