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台北大縱走北段:一生一次的壯遊

  • Lucky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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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網友的心得,以下內容不代表健行筆記立場。

人生漫漫,說走就走的任性有幾多?記得多年前一個午後,剛結束一場鬱悶的會議時,我突然心血來潮地對著身旁組員說:「不如明天去環島吧!」「怎麼去?」他問。「騎單車唄!」於是我立即向車行打了通電話,預約自隔天起、共十五天的越野車。

猜猜,當初我有沒有成行?

隨著身邊的朋友們一個個步入上班族「朝九晚五」的生活,說走就走已不僅是種任性,大多時候是被排除在社會規範之外的禁忌。我們不能在夜晚時突然跟老闆說隔天不上班,因為每個人都背負著工作和賺錢養家的責任。

我很幸運,自己的工作性質正好不受時間和地點所限制,當我乖巧地待在辦公室裏頭,有時候進度甚至不如躺在荒郊野外曬太陽。當然,不同工作的性質不盡相同,其優劣往往不能相比,眾人不必欣羨、亦不必垂憐。如同多年前那一個午後,這天晚上,心血來潮的我突然想起了一句口號:「一生一次的壯遊。」我決定隔天一早起床就去走走最近頗具話題性的「台北大縱走」。

由於是自己一個人出發,不同於平時帶團,我可以為自己設定一個遠在天邊的目標:一天完成整條大縱走北段路線,即劍潭經五指山、由風櫃口接「陽明山東西大縱走」至清天宮、最後沿貴子坑下至復興崗或關渡。我看了一下地圖,全程約莫四十公里,心裡默默地嘆了一口氣:「果真是遠在天邊啊!」其實這個狂想最後是失敗的,不過沒關係,所有的失敗都仍然有值得珍藏的收穫。能在這裡分享淺薄的心得,或許喚起真正有實力的山友、前輩們去完成這項任務,抑或點燃剛接觸登山的民眾的熱血,都是這段經歷存在的不朽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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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路線——台北大縱走劍潭支線接北段主線


【Part I:晨之美】

「下一站,圓山。」窗外漸漸轉亮,捷運列車正從隧道裡竄地而出。到了許久未訪的劍潭,清晨六點半的天空仍是一片憂鬱的藍調。我看見一位拄著拐杖的老爺爺正沿著陡峭的階梯慢慢往上爬,周圍的空氣是如此寧靜,難以想像短短幾個小時後,這裡將成為世界上繁忙的城市之一。我到廁所清空膀胱,又在步道口做了三分鐘暖身後出發,三十秒後便超過賣力五分鐘的老爺爺,此情此景,真令人百感交集。

四十公里的路程,若以尋常都市人在平地行走的速度——每小時五公里,尚得花上八個小時;而若以一般郊山健行的速度——每小時兩公里半——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內完成的。考量到大崙頭山至風櫃口這段路較為陌生,且七星及大屯山群須爬升較高海拔,甚至有部分路段需拉繩,前面這段路是把握時間的最佳機會了。我花了僅僅二十分鐘即抵達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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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北之晨,於抵達老地方前的六美觀景台

站在久違的螺旋槳後,看著遠方被染紅的山稜線,台北的日出仍舊那樣美麗,而我卻不知錯過了多少這樣的早晨。想起以前面對學業、面對研究工作,時常一轉眼便度過了整個夜晚,那時候我都會走到大大的落地窗邊,看著金黃色的朝陽漸漸將校園染紅。通常我會刷牙,然後告訴自己新的一天也要繼續努力,有時候我也會揹起行囊,放自己一天任性的假,一如今日。然而不同的是,當我們在面對課本、面對有已知答案的問題時,每一個日出都是真切而踏實的,當人生的前途迷茫而未知時,日出則會映照出我們內心的閃爍與徬徨。不過,未來本就是沒有確切答案的(其實過往也是),所有的不確定,我們都必須用盡全力去克服。

人生如此,登山健行亦然。我在老地方並沒有停留太久,拍了張照和補充水分後當即上路。

其實我已經來過老地方不少次了,不論是獨行還是帶團。雖然已有段時間沒來,我還記得這裡總是會有奉茶阿伯,為登山客揹一桶茶水上山。但從老地方往文間山方向的路段,上次走已然六年多前。那時候的我剛開始熱衷於台北郊山健行,我帶著當時還在研究所一起打拼的夥伴們,一路從金面山走來這。一轉眼大家各奔東西,只剩下我一個人舊地重遊。我連跑帶跳地一路下坡,經過了 205 高地和貓九山營區,不出半小時便抵達文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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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時間遺忘的文間山頂

一個人站在這塊被林木包圍的小小腹地上,有一種時光凍結的感覺。山頂那排舊舊的、很像從前鄉下公車站裡的塑膠椅還在,這是我對文間山最深刻的印象。我心裡想著:「啊!都沒變。」山上的景物常常像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等待故人歸來。我覺得文間山也在等我,而這一等竟足足六年。

生存在這個千變萬化的現代社會是艱辛的,有時候我們也會迷失在車水馬龍與燈紅酒綠中,山中長久不變的一景一物,對於在時間洪流中載浮載沉的我們是一種救贖。踏上山路,就像抓住了一根橄欖枝,將我們拉回名為「初衷」的岸上。

離開老地方至此未遇一人,直到踏上劍南路,才遇見出門運動的長輩們以及早起練車的單車騎士。

記得剛到台北生活的時候,我很討厭這座城市,因為它糟糕的天氣以及昂貴的物價。不過當我慢慢熟識這裡以後,我發現了它最寶貴的多樣性。在我造訪過的諸多城市中,論多樣性之最無非倫敦,縱然台北在文化層次的多樣性遠不及倫敦,但在山與大自然的多樣性,卻是倫敦所不能及的。(倫敦抱歉,你沒有山。)十分鐘、至多半小時,你就可以從繁忙的士林及內湖,來到這與世隔絕的山頭。

劍潭支線與北段主線於白石湖接口,途中需經金面山及忠勇山路段。此次我選擇中途離開支線,直接由大崙頭尾山接往主線上的碧山,是因為這段路對我來說是未曾走過的新路線。早前我有讀過許多山友撰寫的大縱走心得,其中大部份山友選擇將大縱走分段進行,又由於支線至風櫃口這段路上並無字柱,經常成為被捨棄的路段。我既選擇連走,正好滿足我心裡探求未知的慾望。大崙頭山往北,步道鋪面不再,狹小的原始林徑時刻需將占據路線的草木撥開。其實比起人工鋪面的步道,我更愛穿梭於原始的林徑之間。偶然出現的斑駁指標,都讓人感到從文明中抽離,卻又非全然置身於曠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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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崙頭至碧山途中一處指標

在大崙頭北面拉繩陡上至碧山的途中,我遇見一位阿伯,我們打過招呼並迅速擦身而過。「真是難得,還遇得到人。」他悠悠的話語在我背後響起,而我禮貌性地附和了一聲。隨著登山健行的資歷日長,有時走進較偏僻的路段,整天下來也見不著幾個人,聽到他這麼說著實身有同感。每當走進人跡罕至的山裡,我都很珍惜每一次與人照面的機會,我們都不吝於和彼此打招呼,因為短短的問候其實都傳遞著千言萬語的祝福。我自己經營了一個與熟人相約爬山的社團,名字就叫做「在山路上相遇」,因為能在山路上遇到、乃至於能夠一起爬山,都是得來不易的緣分。或許在山下、在日常生活中,我們都扮演相當不同的角色,但到了山上,我們都是山小孩。山小孩就該在山路上相遇。

再次遇到人,是在梅花山下風櫃口的溪谷中,是一位目測應為大學生年紀的年輕女孩。從他的肢體與眼神中,我看得出他對於登山文化的生澀,不過他既一人行至此荒僻之地,想必也是對登山健行懷抱熱情。我主動和他道了聲「早安」,而他也只是怯怯地應了一聲。我心裡默默祝福他,希望有朝一日他也能蛻變成悠遊於山林間的山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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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花山下風櫃口途中大石之展望

經過逾兩個半小時,總算接近通往風櫃口的萬溪產業道路。就在我加緊腳步、打算抓緊時間趕一下進度時,上方突然傳來狗叫聲。我好奇地順著聲音來源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對中年夫妻坐在大石頂端休息。我好奇地爬上大石,任由怕生的狗兒對著我狂嗅。「你不怕狗嗎?」「不怕!別擔心。」我沒說其實我很愛狗,只可惜不是每隻狗都能放得開與陌生人玩耍。我告訴他們我從劍潭來,目標是翻越遠方的七星與大屯山群,往北投的方向下山。「哇!你這樣一天爬太多了。」太太說。「挑戰看看,如果我發現時間不夠、或是體力耗盡,我就會搭車下山。」我解釋。「年輕真好。」

年過二十五以後,聽到「年輕真好」都會有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在長輩面前,我似乎沒有資格說自己老,不過對於我自身而言,每一天都在面對比昨天更老的自己。好比說偶爾熬夜、睡上一整天才恢復體力的時候,就會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可以熱血地帶營隊、跑活動、開會、寫作業、做實驗、交報告,一個禮拜睡不到十小時,還能像猛龍般活蹦亂跳。我總是開玩笑說這是以前欠的債,年輕的時候把未來熬夜的預算都用掉了,所以現在已禁不起熬夜。不過年歲也會帶來智慧與勇氣。現在我們可以用熬夜以外的方式去完成更多任務,可以把自己一個人丟在遺世的山林中,可以花更多時間靜下來觀看自己的內心,這些都是時間帶來的寶藏。

中年夫妻過得安定而幸福,就像細水長流一樣,再不需要像半老不青春的我一樣,尋求上氣不接下氣的勞苦來壓抑意識深處的孤寂。我想起捷克作家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在《過於喧囂的孤獨》裡頭說道:「我看見耶穌在不停地登山,而老子卻早已高高站在山頂,我看見那位年輕人神情激動,一心想改變世界,而老先生卻與世無爭地環顧四境,以歸真返璞勾勒他的永恆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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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風櫃口往頂山途中眺望瑪鍊溪谷

從劍潭山經大崙頭尾、梅花山至風櫃口,未及上午十點,我已經走了十五公里的路程。雖然途中有些路段比較原始,甚至需要踏著溪石過河,但無論是精神或是體力上,我未曾感到絲毫疲憊。就像我很有自信地跟大石上的夫妻說,中午以前我就會走到擎天崗。我知道經過一早的熱身,這時候的我正處於極佳的狀態。

自風櫃口起,步道的鋪面以花崗石板為主,而石板的表面刻意被製作成不平整以達到防滑的功能。雖然是為了安全考量而有這樣的設計,但其實不平整的石面對於腳踝和膝蓋的負擔也會增加。以往來爬步道,多是以緩慢散步的節奏前進,然而這次以較快的速度行走,加上此前已健行一段距離,很容易便能感覺到受力不平衡對關節和肌肉所帶來的衝擊。上坡路段還算舒適好走,反倒是平路和下坡顯得格外吃力。

這條步道也是充滿了我青春的回憶。

在台北念書的生涯裡,我有一位很乖巧、並且做任何事情都中規中矩的學弟。那時候,晚上十點他就要回到宿舍去睡覺,而我總是用盡各種方法與理由,半夜把他拐出來吃宵夜、逛書局、喝咖啡、騎單車,或是做各種沒什麼營養的事情。對我而言,做這些事情是宣洩生活和工作壓力的方式,而每次看著他呆呆並且手足無措的表情,我知道他的生命也正劇烈地改變著、成長著。

多年前的那一天,我約了大家一起從風櫃口走到擎天崗,然而前一晚,我和學弟又在敦南混到大半夜,然後在附近深夜咖啡到天亮。我們整晚沒睡,飄忽地走在這條路上,累了就躺下來休息,其他夥伴們也就默默守護在身旁,等待我們自己醒來。就這樣,我們睡過頂山、睡過石梯嶺,晃呀晃的也晃到了金包里城門。我拎起相機,幫他們拍了一張流傳千古的合照,時至今日,那一張照片還高掛在我們社團的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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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頂山石梯嶺步道與擎天崗環型步道岔路口

打從去年擎天崗上發生水牛攻擊人的事件之後,擎天崗草原及環狀步道已封閉至今,昔日的金包里城門無緣一見,甚是可惜。印象中,當時為了如何安置水牛以及是否恢復步道開放等議題,也在社會輿論中掀起了一陣波瀾。人類如何與野生動物和平共處,避免危險發生,於現今的文明社會而言,仍然是一個被慣性忽視的課題。好比說,我們都知道要禁止餵食,也知道要避免接觸,卻仍然看見不少遊客做出踰越的舉動。用有形的柵欄隔絕人與水牛,固然能夠立即阻止傷害的發生,然而卻也在無形中剝奪了民眾認識野生動物的機會。看似野生的水牛,卻像活在動物園的圍籬之中,而這道圍籬也正框住人們的識見。

過往的擎天崗上遊客熙來攘往,而此處既名為「國家公園」,若能趁此機會,派出專業的導覽人員或志工,對民眾進行實地教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擎天崗上的風景肯定大不同。就像我們應當在日常生活中落實登山及海洋教育。當我們自稱是「山岳之國」、自詡為「海島子民」,卻對生活周遭的山與海洋如此懼怕又陌生,如何能夠抬起胸膛守護這些屬於台灣獨特且珍貴的資產呢!

低頭看看手錶,時間也接近中午,正好一如預期在擎天崗遊客中心吃午餐。不過既不能穿越大草原,要前往遊客中心,勢必得下切至日人路低繞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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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日人路眺望磺溪谷及北海岸

一群看似中學生的孩子們在步道上嬉笑打鬧,另一旁爸媽帶著兒女來踏青,再一旁女孩擺出上鏡的姿勢讓男伴拍照。進入擎天崗周圍,氣氛便熱絡起來。我由日人路再度爬上擎天崗,不少人滿臉驚愕地看著草原封閉的告示,而我只好在心裡頭為大家祝禱五秒鐘,徑直地走向遊客中心。


【Part II:精疲力竭的狂野】

邊寫文章,邊翻著上次由風櫃口來訪擎天崗的相片,陽光下大家笑得如此開懷,其中一位夥伴還津津有味地吃著遊客中心旁小店賣的燒肉粽。我進到店裡買了一顆一樣肉粽,坐到和他當年相同的花圃旁,於是我們擁有跨越時空的連結。

他叫做勳哥,是一個徹底落實無欲則剛的人,他總是低調地循著內心的「正道」踏實前行,不因塵世間紛紛擾擾而動搖。他是默默陪我爬過最多山的人,我們的足跡遍佈全台北,也一起攀登過合歡群峰及雪山主東,不論在工作上、休閒上、還是心靈上都給我很大的力量與支持。

我認為登山與生活其實是一樣的事情,只是以不同的面貌呈現在我們的生命裡。登山不能急於求成,而是需要合適的配速以及無所畏懼的堅持,人生亦然。勳哥總是用身體力行來教導我這些大道理。在千變萬化的山路上,無論我走快走慢,他都能維持自己的步調,不疾亦不徐、不慍亦不火。總是面無表情的他,也會非常冷靜地在需要休息時告訴我,不逞能,也不會隱藏實力。

擎天崗上的一顆粽子,不但餵飽飢腸轆轆的行山人,也勾勒出多年的回憶和情懷。懷著滿足且感恩的心情,我又充滿力量面對午後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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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菁山吊橋,背景為台北市最高峰七星山

清晨時,我在 205 高地遠望七星山,那時候的山遠到連輪廓都顯得模糊;到風櫃口前再看時山已近了些,甚至隱約可看見山坡的地貌;走下冷擎步道來到冷水坑,此時此刻,我已置身在七星山腳。五個多小時的路程,著實讓人有一種時空錯置的感覺。其實爬山就是這樣,總在不知不覺間便走了好長一段路。看似遙不可及的山頭,轉眼已聳立在眼前。

去年秋天,我在沙發衝浪上公開邀請外國旅人一起來爬山,從大崎頭經碼礁古道縱走到陽明山公園。當時有一位在日本工作、來台灣旅遊的波蘭姐姐,一路上都走得很吃力。在竹篙山下擎天崗的岔路小憩時,我看著氣喘吁吁的他,並指著遠方的七星山頭,告訴他我們將要登上那座山頭的頂端。他用非常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說他辦不到,我肯定是在開玩笑。我說,很快的,兩個小時之內你會站在上面俯瞰現在這片大草原。就這樣,我一路把他拐上了山頂。到現在我仍然記得山頂上他是多麼感動。事實上,能鼓勵大家超越自我,完成登頂的挑戰,我自己也覺得很感動。我開始跟他介紹剛剛那一片擎天崗大草原。「你能告訴我,我們是從哪裡來的嗎?」他問我。「這裡看不見。」我說,「已經在那一層一層的山後面了。」

相同的路,不同的季節,當時雪白一片的芒花盛況不再。四季的更迭之下,相同的山正用全然不同的面貌迎接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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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星山東峰步道東北方向展望

自劍潭出發至冷水坑已二十三公里,我的腿仍不曾感受到痠或痛,然而七星山步道一開始即陡上,立刻是考驗腿力的開始。事實上,我的大、小腿肌已略顯疲勞,只是此前大多為平坦路段,因此未有明顯感受。一踏上七星山陡峭的階梯,腳力的衰退感便隨著吃力的喘息陣陣襲來。我將配速放慢,一步一步規律地上行,速度還是較一般遊客快上許多。每次在這種時刻,我便深刻體會到登山是一門深刻的學問。此時的我,體力與腿力並不比那些搭車上山的遊客來得好,但我知道如何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去前進、去攀登,也知道在氣息紊亂之時,堅持下去並讓身體機能的運行進入規律,是克服苦楚的絕佳方式。很快地,走在我前頭的人們,都成為我身後的風景。

我並不特別愛登七星山,但只要來陽明山公園健行,十之八九會上七星。所謂「登七星而小台北」,彷彿它就是一個象徵,也是必經之地。多年前,我接待一位來台開會的法國學者,他希望我能帶他去爬山,當時我左思右想,最後也是決定最具指標性的七星山。只記得那次大霧瀰漫,但他一馬當先、毫無畏懼,比我們這些年輕人還迅速奔上山頭,事後更連連稱讚那天的健行十分難忘,七星山有如此魅力,確實讓人驚嘆。

除了大霧瀰漫的那一次,其餘登七星的經驗都是人滿為患。今日天氣雖好,但由於是週四上班日,縱有零星遊客,卻也未見人潮。我登上東峰稍作歇息,旋即往主峰推進。主峰頂上腹地較大,聚集的人也較多。有三位小姐佔據峰頂地標柱拍了好一陣子,幸好這天沒什麼人在等待。平常若想和那根柱子拍照還得依序排隊,往往還未到峰頂便看見長長人龍盤踞在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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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星山主峰下小油坑沿途遙望竹仔湖

出門登山健行,對於途中天氣的掌握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此行出發前,我查詢氣象預報得知下午三點後天氣會變差,這是我為什麼前半段頻頻趕路的原因。氣象預報可能各家不同,若自己會判讀氣象局提供的風場、溫度場等預報資料,固然可以結合自身的經驗來對天氣狀況做更確實的理解,然而對於一般民眾,在現場用肉眼觀察是最直覺、也最簡單的方式。好比說,當我上到七星山頭時,已經下午一點鐘,此刻風開始變大,遠方雲量也開始增加,更加印證了氣象預報所說三點會變天的結論。我接下來的行程是攀登大屯連峰,而那是路徑較為原始、且缺乏撤退點的路段,因此若在途中遭遇變天,恐怕會是一件麻煩的事情。為了在變天前完成大屯連峰的目標,我決定不在此處停留,一鼓作氣往小油坑方向下山。

雖然心裡頭抱著完走大屯連峰的理想,但下午一點站在七星山頭,要在兩個小時內完成連峰抵達面天坪,對精力飽滿的我而言尚且是極盡挑戰的任務,何況是健行已逾六個小時的身軀。我心裡的盤算,是在起登大屯主峰前的這段巴拉卡公路上,持續觀察天氣的變化,倘若天氣轉差的速度太快,那麼我最遠可於鞍部登山口前搭公車撤退。

從七星山主峰下行,沿途風勢猛烈,高過人的箭竹仍無法阻擋狂風的侵襲。而當我又花費一個小時抵達鞍部登山口時,大部分的天空已被雲所覆蓋。我在鞍部登山口歇腳,啃著山下帶上來的麵包。於此,我評估走上助航站的時間裡,天氣變化的趨勢還算樂觀,另一方面,助航站有公路相連,運氣好可搭便車撤退,最差也能在短時間內原路返回鞍部登山口。一番思量之後,我決定繼續出發。

與我同行的還有另外兩位偶遇的山友,他們在我準備出發前,早一步走上了石階。我跟在兩人後方,起先還能跟上他們的步伐,但連續不斷的上坡對稍稍恢復的體力和腿力有極大的消耗,很快地我便與他們漸行漸遠。我邊調整氣息,邊維持速度讓他們不致走出視線範圍,不久後我們一起抵達了助航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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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屯山南峰往大屯山主峰之展望

大屯山頂視野遼闊,一眼望穿大台北地區的風雲和天光。「是耶穌光!」其中一位同行山友對著另一位嚷著。就在淡水河彼岸,金黃的太陽光從雲隙間穿透而出,灑落在「側臥觀音」身上。我站在助航站旁,看著天空中的雲被強勁的風吹得狂奔,前方兩座低矮的山頭是南峰和西峰。我望向谷底的大屯坪,想起四年前的我曾經站在一模一樣的地方,感嘆大自然總是帶給人類無數壯闊的視野。

此時此刻,我終究必須抉擇是否繼續前行。其實在之前的每一個撤退點中,我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是想放棄的,但是理性還是驅使我用盡各種線索評估現實的狀態,比如天候、比如體能。這是我最後一個需要謹慎思考的抉擇點了。體能上,我可以走完剩下的路程直到清天宮,關節與韌帶的負荷能力差不多就到那裡了,而天氣仍然處於一個尷尬的臨界點。迎面撲來的風,偶爾會挾帶細細的小雨點,但遠方還有一大片空洞,足以讓這半糟不好的天氣再維持一陣。

腦袋還在極速運轉,試圖找出一個最理想的答案,等我回過神來,才驚覺腳已經帶著身體往山谷裡走去。「算了!既來之,則安之。」一瞬間,我放棄尋找答案的執念,用一句話來說服我自己。其實轉念一想,就算真的下起雨來,以我過往的歷練和對這段路的了解,也不過就是狼狽一點罷了。我不會因此被困在山裡,我甚至還在背包裡備了一個毫無預期會用到的頭燈,和整整一瓶備用的水。原來有時候當我們的意識被囚困在邏輯的牢籠中,潛意識依然是澄明如鏡的,而此時,我們只需要順著本能,便能發現原來在邏輯之外還有一片新天地。我突然感到信心十足,三步併作兩步地穿越山谷、登上南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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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屯山南峰往台北盆地之展望

翻過大屯山南峰,迎面而來的是今日大縱走、攀登難度最高的山頭:大屯山西峰。從南峰到西峰的鞍部路段平緩好走,然而攀登西峰的最後一段路,須在濕滑的泥石間拉繩陡上一百公尺,其坡度更是超過三十度,對一般遊客來說算是相當刺激。不過這段難得能夠手腳並用的路段,對於行走一天的我而言,是減輕了雙腳的負擔。再者走石階容易規律磨損關節的特定部位,對於長途健行其實是不友善的。我們時常看到許多山友——包括我自己——不愛走石階及石板鋪面,寧可走鋪面外的小徑,原因顯而易見。

我並沒有打算在西峰逗留,只想快快下山到面天坪吃麵包,因為此刻我的肚子又開始咕咕叫了起來,我覺得它有點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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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大屯山西峰之拉繩陡上路段

迅速抵達面天坪,有幾位大人帶著一群孩子在涼亭中休息,起先我有點意外,畢竟這時已然下午四點鐘,而他們正打算往山裡走。後來仔細想了想,或許他們是從二子坪健行至此,此時走回二子坪也算是合乎情理。我坐在一旁嗑著我的麵包,而孩子們則是在涼亭中踢球嬉鬧。

這些孩子是幸福的,因為他們的家長願意花時間陪伴他們走入山林,而不是告訴他們山上很危險。在台北登山健行是一件非常讓人放心的事情,有時候我都覺得是否太令人放心了,因為步道系統做得太完善,反而讓人看不見真正山林的樣貌,無法真正走出文明生活的舒適圈。但每件事情總是有好壞。整治完善的步道系統應當存在,但我們也應鼓勵人們在舒適的步道累積一定的實力與經驗之後,勇敢踏進更原始一點的山林之中。在這篇文章的《上集》裡我曾提及,在我所造訪的諸多國家與城市中,台北山林的多樣性是相當高的,環繞著都會區的群山之中,有適合親子和長者的公園型步道、有適合嘗試跨出舒適圈的原始林徑、也有適合經驗成熟的山友挑戰的長程及攀登型路線。政府願意花心思推出「台北大縱走」路線,並且以政策來鼓勵民眾接觸山林,是多麼可貴的一件事情。

生活在充滿急促的現代社會,每個人都需要一個放慢腳步的空間,走出名為「捷運」或「汽車」的移動鐵盒,用雙腳感受這塊土地的溫度,感受擦肩而過的人們的情感。你會發現,這座城市、乃至這座寶島,並不如輿論所描繪的那樣糟。在山林裡的每一聲「你好」和「早安」,無疑都是發自人們內心最誠摯的問候。

天色漸暗,今天決定就走到清天宮。我放棄了原先預計經由貴子坑走到復興崗、完成整段大縱走北段的計劃,不過能夠走到這邊,我已經對自己的表現感到滿足。上一次像這樣釋放體力,是和另一位朋友從政大經指南宮及筆架連峰走到石碇,還順道登上皇帝殿稜線走了一圈。記得剛下山的時候,我傳了訊息給幾位朋友,開玩笑地說「我把今年登山的預算用光了」,就像幾個月前,我帶著他們爬完奇萊南華,從他們口中聽到的一樣。不過,洋洋灑灑回憶這麼多,想著想著,腿腳不禁又犯癢了起來。

人生漫漫,精疲力竭的狂野有幾多?我拖著蹣跚步履,抬頭望著天空,原來像這樣簡單呼吸著,就是我們已逝去的青春啊!


(全文完)

本文同步發表於個人網頁


【關於本次健行的附加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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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跡套疊至 OpenStreetMap

行跡記錄方式:iPhone SE + Strava App,GPX 檔請在此下載

重要時間點戳記

Part I
Part II

06:30 捷運劍潭站

07:00 老地方觀機平台

07:25 文間山

08:10 大崙頭尾山步道拓印亭

08:50 碧山

09:50 風櫃口

10:50 石梯嶺

11:20 擎天崗遊客中心

11:40 擎天崗遊客中心

12:00 菁山吊橋

12:50 七星山東峰

13:05 七星山主峰

14:10 大屯山鞍部登山口

14:50 大屯山助航站

15:15 大屯山南峰

15:40 大屯山西峰

16:30 面天坪

16:50 清天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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