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阿恰行PART7-獨留冰河(2015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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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愜意的表象也維持不了多久,很快的我就感到口內漸漸發作的乾渴,再也無法將食物塞進嘴巴。但是現在還只是開始而已...
(請原諒我後面都沒拍照~當然也沒有自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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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目送他的背影離開,我心裡有無限的擔心,小廣幾乎把所有東西都留給了我,他沒有眼鏡沒有保暖衣物,沒有食物,沒有頭燈...大概就除了兩手握著的冰斧,兩腳踩著的冰爪,還有那頂飛出來砸到我的岩盔而已。

    「你要小心...」而我卻只能說出這四個字。沒有更多的話,因爲我心裡有百分的不情願獨自一人留在這冰河。只是我也知道,害怕與軟弱不能解決我現在的困境,只有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的身上。

    沒有試著起身看小廣如何走避那些裂隙,我躺在雪地上,一件件把衣服拉鍊拉上,所有帽子都層層戴上,掏出一個暖暖包貼在腹部,最後掏出一包蒜香豆干...

    我用背包隔著身體與雪地的接觸,躺在背包上大口吃著豆干,望著湛藍的天空。除卻那正因被忽視而怒吼的疼痛,連自己都差點被這愜意的表象給蒙蔽,真不虧是台灣味。

    這愜意的表象也維持不了多久,很快的我就感到口內漸漸發作的乾渴,再也無法將食物塞進嘴巴。最後一滴水已經在一早就分光了,一個人也不過一口罷了。到現在早該覺得口渴,但是現在還只是開始而已...

    我將剩下的豆乾塞進外套口袋,企圖吞了吞口水讓嘴巴感覺到一點緩解。四周圍的雪我不敢往嘴裡塞,這些鬆雪會花去我大量的熱量來得到不成比例的水份。我期望在今天暗幕垂降之前能聽到直升機的聲音,但是實際上會等多久還是個未知數,我必須保留體溫,以備熬過酷寒的夜。

    我的腳踩不到實地,只有一踩就滑落的鬆雪,這不算是一個好位置。但是我屁股穩穩的坐在一個突起的石頭上,身體仰躺在背包,並沒有感到不適...當然撇除左髖骨那從沒停歇的"不適"的話。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淑女的時候了!"我看著我的腳,那九十度向內拐的膝蓋和腳掌,會讓人誤以為我是淑女般的側坐,殊不知我現在骨盆是正正地向著前方。若是平時,早就是長輩看了都搖頭,兩腳大辣辣外開的粗俗坐姿了。天知道我還有心情想著我媽看到這坐姿滿不滿意...不想看時間,我知道才沒過多久,小廣大概還沒走出這冰河,我試著放空腦袋,企圖讓時間可以快速的過去。



    我以為要在原地等到救援,小廣和我都以為我"能夠"在原地等到救援...但我們太天真了。突然後方傳來聲響,我回過頭,數顆落石往我這裡彈跳飛奔而來!我嚇的在心裡大叫,趕緊將頭盡量的縮在背包後方。要知道我現在可沒有岩盔的保護,我的岩盔似乎在我頭砸進雪堆後噴出老遠。隨便一顆拳頭大的落石都可能要了我的命。

    落石從我旁邊飛過,在雪地上拉出長長的刻痕,接著塊塊落冰往我身上猛砸。我終於聽到我自己微弱的聲音,「小廣快救我!」,我逃不掉,害怕的好想哭,但是哭要浪費水分,沒有多餘的水分可以浪費,我只能嗚嗚嗚的發洩。我發現我所在的位置是所有落冰落石必經之要道,也因此才會形成這麼深的雪溝,也因此我這顆"大落石"才會從這裡滑落。

    "我不能在這裡,一定要離開!"

    "妳要怎麼離開?"

    我腦中總是出現另一個聲音跟我講話,從我在冰壁上打盹時就開始了。她告訴我"去理繩",告訴我"把鉤環鎖好",我知道那是另一個理性的我,再提醒總是迷糊又任性的自己。

(落冰,攝於3B小饅頭路線)

    "我可以滑下去..."

    "妳明明就在害怕,看看妳的腳!"

    "我怕痛...好害怕...但是我應該可以克服..."

    "不,看看你的腳底!"

    我右腳蹬了蹬,卻無法踩住任何施力點。我低頭看我的鞋底,冰爪掉了,但是再看看我的左腳,冰爪確好好的卡在鞋子上。"平常不是很會掉嗎?怎麼這時候又不掉了!?"我有點火大。有這隻冰爪,我不能放任自己滑下去了,我無法控制或抬起左腳,冰爪勢必會卡到較硬的雪面,或是任何岩石或冰,只要一卡到,我人又會再度翻轉彈飛,或是我的左腳會有更嚴重的傷勢,甚至開放式的骨折。

    落冰不給我思考的機會,像瀑布一樣沖刷下來,蓋著我的背包,堆積在我的身後。一波未停,下一波又至,衝擊的力量將我往前推,高度堆到我的後頸,我的屁股只剩下一小部分還施力在石頭之上。我把掛在右腰的冰斧取下,壓在雪堆裡握著,想著萬一被沖下去,好歹還可以用冰斧控制,我不能放任自己滑落。

    "另一支冰斧呢?"

    我沿著我的牛尾巴(自我確保的繩索)試圖摸出我另一隻冰斧,卻發現我的牛尾巴是受力的?我如果不是屁股坐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我的坐帶便會完全的受力,而另一端是我深埋在雪裡的冰斧!
    "原來!原來是因為它我才會停下來!我才會停在這個陡坡上!"

    躺在如此陡的雪坡上停下來是多麼不合理的事情,而我竟然沒有發現。小廣滑落,一滑到底,那才應該是正常的現象...而我們倆竟然都沒有發現!我是因為我的冰斧將我"制動"住才會停在這裡,又剛好,有一塊突起一點點的石頭讓我坐住了而已。

    "如果我被沖下石頭,那我死定了..."我想,我全身的重量會在坐帶上,牛尾巴在我的左側,首當其衝是我的左腿不說,一個人受力在坐帶上,我的左腳不能動,右腳踩不住雪,僅剩下一隻冰斧能倚靠,是能撐多久?縱使不是垂直,也不可能撐過一整夜!更何況還有不斷落下的碎冰和岩石。

    我拼命的扭轉上半身向後,試圖想挖出冰斧,落冰卻像是玩弄我一般,才剛摸到斧柄,就又沖刷而下,屢試不爽。冰斧埋的太深,就算我兩腿完好都不見得拔的出來。我退而求其次,拉著扣著冰斧的鉤環想解開,整個鉤環卻凍在雪裡,況且還承重著我部分的體重,根本不可能拆除。我挖到兩隻手套全濕,卻依然沒有辦法。

    "一定要割繩!"我告訴自己,不能再白費力氣了,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我下半身已經被落冰打的全濕,碎冰衝進我腰的縫隙,讓我肚子也都濕了一圈,我現在全身上下乾的只有胸口和頭了,再讓這些冰把我泡下去,我不被落石砸死也會凍死。小廣出去求救不一定今天就有直升機,假若是明天,我一定要在天黑前離開這裡!

(我的冰斧與牛尾巴相連)

    我在雪地上尋找黃色小刀的身影,那把刀是小廣離開前插在我身邊的。他一定不知道我是在這樣的狀況下需要用刀,我想他只是擔心我可能需要罷了。但是我剛剛在挖冰斧時,還有見到的黃色小刀,怎麼這時候不見蹤影?

    "刀被落冰沖走了..."我突然明白過來。

    "乾!乾!乾!!"我瘋狂的想罵髒話,但是為了保留口水沒有罵出口。我罵自己,為什麼那麼不果斷?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選擇割繩?也罵自己為什麼沒有發現自己不合常理的停在這個陡坡上?我發現我自己好軟弱,好不果斷,好無助...難道我要掛在這邊一個晚上了嗎?
我第一次這麼痛恨自己的膽小...

    雖然無助,但是要我在這裡掛著等死,那勇氣肯定比用盡任何方法苟延殘喘更大,我一一審視我身上任何一個裝備,有沒有割斷繩子的方式。貪生怕死的我,用來當牛尾巴的繩子是9mm的動力繩,要割斷也沒那麼容易。我摸著繩子,突然想到了結。

    在我身上這一端的繩結是雙八字結,受力過後就不好拆,更何況是"正在受力"的情況,那更不可能拆掉。但是繩子另一頭,我為了讓我可以調整牛尾巴長短,用的是布雷克結(樹攀結,同繩徑大小適用的摩擦結,同等於普魯士結的概念)。布雷克結不但可以伸縮,本身結型也只是纏繞而已,比雙八字結有機會多了。

    左手拼命的把身後的冰撥出一點空間,我再度拿起右手的冰斧,用它代替我掉了冰爪的右腳,插進雪裡向上推,把自己盡可能移回那一點突起石頭表面一點。然後我左手往後伸,把牛尾巴延長,讓繩子鬆懈一點,接著慢慢一點一點把冰凍的繩結盟解開。解開之後的繩子,仍冰封在雪裡,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抽動。

    背包是連結在我坐帶上的,回隨著我往下滑,右手緊緊握著冰斧壓在雪中制動,左手用力把繩子扯掉。並沒有像想像中的瞬間就開始滑落,我鬆了一口氣。抓起膝蓋位置的雨褲,把左腳往前放一點,我左手手肘整個插進左邊雪溝壁中,挪動屁股讓自己離開突起岩石往下滑。

    跟我想的一樣,右腳止不住,但是左腳輕輕碰到雪就止住了,左腳膝蓋會漸漸的被彎起。我右邊冰斧和左手手肘同時制動,再把左腳拉起往下放...如此循環,每一次滑動僅能約二十~三十公分距離。我已極緩慢的速度往下挪動。

    天色漸暗,我知道逃不了這一夜了,我加緊速度往下移,雖然速度緩慢,我的高度還是漸漸降低,而雪溝也漸寬,我的手肘快要頂不到雪,無法制動左側。

    兩手握緊右手僅剩的冰斧,翻身向右,把左腳疊在右腳上,用我的右腳把左腳冰爪抬離開雪面,冰斧一抽起,整個人越來越快的往下滑。我怕速度感,馬上又用冰斧制動,制動花了段煞車距離,我雙手緊握,大小臂非常標準的夾著。這是我最後一隻冰斧,是我在冰雪地最後的倚仗,我不敢再用牛尾巴連結在自己身上,但是我也怕我一個鬆手就失去它。

    這種方法下滑相當快速,滑了兩次就速度變急降到了相對緩的冰河面上。天即將全黑,我左看右看,稍微挪到附近沒什麼落石的地方,把頭燈帶上,掏出我登山隨身的蠟燭,將背包斜靠著擋風,蠟燭卻怎麼點都點不起來。

(Bishkek夜景,攝於最高峰)

    最後我放棄蠟燭,從背包裏掏出最後一個暖暖包,原本想放在濕透著發抖的雙腿,想一想,還是塞到頸子旁。我盡量用背包遮住吹向腳的風,但是兩腿還是一直打顫,肌肉每抽動一下,左髖骨就痛的我想要大叫。我兩手緊緊抓著兩腳膝蓋...

    "能不能只抖右腳就好?左腳不要抖?"兩腿肌肉突然一起抽一下,我髒話差點沒罵出來。

    "抖右腳也會有熱量啊!左腳就不要抖啊..."我覺得我不抖都已經痛到快瘋掉,每抖一下都讓我有種撕裂的感覺。

    "不可能,顫抖是身體機制,你無法控制的。"她又出來灌我冷水了...

    "好嘛!你要抖就給你抖嘛!"我對著自己的腳生氣。

    無法阻止自己發抖,口又乾的可以,身邊有許多零食卻一個也吃不下去。"撐的過去嗎?"我問自己。

    "阿不然你要怎樣?"她真的很討厭,每次都這樣冷冷的說話。

    "不然你想想能怎樣嘛?妳現在馬上痛到昏倒!那就不用痛了,而且可能就失溫死掉。再不然你現在隨便找一個冰河裂隙,爬過去跳啊!?"

    跳冰河裂隙?這真的是太可怕了,我做不出來的。要我去死比要我活下去還可怕,所以還是在這裡痛好了。

    "所以你要撐什麼?"換她問。

    我說不出來,我只能面對這無止盡的痛和冷...突然明白無法用"撐"這個字眼讓自己好像很英勇。實際上只是沒有別的選擇而已,無法選擇放棄,除非死。
    
    "把你的手動一動。"又是這樣冷冰冰的命令口氣。可是我就是會照做。

    我把我兩隻手握了握,發現指頭有點僵了,趕緊拼命的讓手指運動到恢復正常。我的手套全濕,這已經是我最厚的手套了,我沒有別雙可以換,但是濕手套再如何都比沒戴手套好,我只能帶著,並且記得多去動動我的手。

    "你的腳趾還能動嗎?"

    "可以啊,剛才我在雪坡上還有動動他..."

    右腳的腳趾在鞋子裡動的很起勁,但是左腳的腳趾卻不太理我。用力的捏捏左腳小腿,穿硬底靴的部分無法按摩,只能用小腿加強血液循環。終於左腳腳趾好像動了一點。

    "你不可以偷懶啊!我叫你動要動!知道嗎?"我當作他知道了。

    我兩隻手不停地捏握手指,也讓兩隻腳的腳趾在鞋裡面活動...但是一隻腳越動越活躍,一隻腳卻漸漸沈寂。

    "你為什麼不叫你的腳趾動?"

    "我有啊!他有答應我會動!"

    "可是他就是沒有動啊。"

    我使盡力氣都無法讓我的腳趾動,怎麼可以這麼不聽話呢?是冷到不能動嗎?在這裡不動可能會凍傷!凍傷可能會截肢的!

    "被壓迫了!不是冷,右腳穿一樣的鞋子就好好的,你要幫助左腳循環。"

    我又彎下腰去捏小腿,左胯骨痛的我不小心發出聲音,倒抽一口氣。"不要浪費口水。"她說,真的很討厭。我使盡按壓小腿,感覺我的腳掌像是坐久了站起來,血液突然通暢的麻麻感,但是腳趾仍然沒動,我更用力的按,但腳趾始終沒有復活。

    "你還是得按,能救多少救多少。"

    "得讓我休息一下吧...很痛。"

   口水吞嚥已經不只是困難而已,我感覺不到水份,喉嚨乾燥的像是沙漠。此時"漫長",是一個只能親身體會的詞。沒有人,沒有事物,可以幫我帶走這時間,也不能讓頭腦放空去忘了感受時間。疼痛無時無刻的在喚醒我,我必須保持清醒,記得動動手,捏捏腳。按壓小腿會讓我的髖骨更加劇痛,但是不按壓,我從腳尖開始漸漸失去知覺,當我不小心發呆的時候,其實他就默默的,一點一滴的失去了,我卻完全沒有感覺。

    痛,渴,疲勞,和失去拔河,或許還有恐懼(我被疼痛淹蓋了恐懼,完全沒有記得要害怕),原來一個山難者,一位待救者,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是如此痛苦。我回想我在台灣搜救行動的總總,事前準備,集合,溝通,資訊收集,等等等...我們積極,但從沒有這種追逐分秒的迫切,我們設身處地的體諒,但誰又能真正感覺那當下的漫長。原來在我們準備一切就緒的當下,等待救援的人是這麼的難熬,這麼痛苦。

    我想到奇萊山那三位獲救的山友,一到山屋就向我們跪下的那種感覺。搜救這麼多次,沒有一次能夠像現在這樣真正體會,我好想跟他們說,我們來晚了,應該還可以更快的!

    "這個痛還要熬多久?"我覺得自己快崩潰了。

    "妳有本事你崩潰啊!"我討厭她,因為她太瞭解我了...

PART7-END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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